性別力 x 陳珊妮|專訪田馥甄,她說她自己什麼時候變文青女神,她不明白。但她可以理解。因為對螢幕前的人來說,她不是他們的家人,或愛人,她只是一個商品。於是什麼標籤,撕了又貼,她說反正我就在這,我知道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就可以。

在《恐怖谷》MV 拍攝片場,田馥甄一出現,大家就知道了。

她所到之處,總是一些陣仗;化妝師、造型師,每置換一個鏡頭,便紛紛向前,東補一些、西添一點。她就是坐定著,像把自己交給別人,但一字一句,又都是自己。我印象她笑著說自己有私心,如果別人評論她什麼,但她認為不是的,她便不理。

仙女、空靈、文青女神,他們說的田馥甄,她說一個人是何許人也,這個世界,總是別人比你自己更急。

你們認為的美,我還好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對美的定義,跟別人不太一樣。」

學生時代,學校流行過泡泡襪,制服裙子膝上三公分,或一窩蜂跟隨某個女星的造型。但她只愛穿垮褲、滑板鞋,有印象以後就不愛裙子。不認識的學姊在校園裡把她叫住,說妳怎麼可以不打招呼?女孩對女孩下了挑戰書,宣示敵意,妳太與眾不同,不合時宜。

像是這個世界有某種時序,大家一個規則一個步驟;超出界線者,顯得太過不安。

當年「叛逆」的田馥甄,卻走往一個對美更加嚴苛的演藝圈。出道 18 年,她的造型千變萬化,廠商歌迷各有所好。她說幾乎每一天,她都要和她的造型師討論一次,今天這套裝扮,「大家看得懂嗎?」可能看不懂欸,那還要嗎?還是不要?打安全牌好。或者這場,我們任性一下。

不能一下子就拿出讓大眾太難接受的東西。她其實很明白,觀眾對自己已經有某些既定印象,譬如要白白淨淨,要很飄逸,要空靈:「曾幾何時我就變成仙氣女神,我不明白。」

但她轉頭又告訴我,這些關於美的標準,其實一直不太干擾她。

「第一次看到自己平拍的作品,被修得不像自己的時候,我想了一下,這就是大家想像中的我嗎?」以前很少去思考外貌的,一個任性自在的女生,發現自己男子漢般的下巴被修成「典型美女」細緻模樣,完美得令她不安:「我知道這不是我每天照鏡子,看到的樣子。」

但好像就是這股自信,她落落大方,反而欣賞了一下那張被打造出來的臉。想著這是大眾的審美觀,世界很好玩。

「我跟著自己,從小長到大,每天卸妝、洗澡,我看著自己,覺得自己一直都是長得一模一樣。我的眼睛、眉毛、鼻子,都是一樣的。」她說,她知道自己是誰。

但如果修那一點圖,可以讓她這個人,之於這個世界更加成立。那她也樂見其成。

你要貼什麼標籤給我,反正我就在這

「因為對我來說我是人,我是我,但對他們來說,我不是他的家人或愛人,我就是一個商品。」

她說著,自己是一個歌手,是提供娛樂者:「他們會貼標籤、歸類我,試圖把我物化,我很可以理解,也不會因此而覺得痛苦。」

十多年時間,從女子團體到出個人唱片,外界對她新的標籤舊的標籤,撕了又貼。她說,反正我就在這,他們貼了,我也不會看了那張標籤,就誤以為自己真的是那個樣子。

「我只要知道,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就可以。」

我感覺到,Hebe 是一個很意識到標籤存在的人,如同她意識到美的標準一直在那。但她選擇置之不理,不是因為不屑,只是因為無論如何,像是有一個很完整的她自己,住在她心裡面。

好像就那一刻,我開始覺得她的空靈代號其實其來有自——越是肯定的東西,這個世界,就越不願直視。就把妳說成是不食人間煙火吧,這個樣子,會比較好被理解。

但我還是好奇,問她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嗎?最近一次質疑自己,是什麼時候?她想了許久,緩緩地說了:「最近一次,是質疑自己適合加入這個計畫嗎?」

「因為我就是一個很沒張力的人。」她提到,有些媒體報導需要張力,說田馥甄,「撕掉標籤」、「做回自己」,但她說,她從來沒有這麼用力:「我沒有要撕掉阿,就任你貼,任你撕。你們還要貼什麼也可以。」

「有時候搞不好還可以去看一下,為什麼會有那個標籤?那裡頭或許有我不認識的自己。」我想著一個有點調皮的女生,被什麼僵化的定義著,但嘻嘻笑地說,嘿,你看到的我,原來還不錯。

於是回頭看《恐怖谷》MV 拍攝計畫,談女生身體經驗,對抗美的標準的身體歷程。她說,我沒有因為我是女生,所以曾經痛苦不堪,然後如今拋開這些束縛,終於得到解脫。我不是這種勵志故事。

「我可以很坦誠地說,我沒有這種話題性。每一刻的我都是真實的我,我有什麼,就是什麼。」

她知道限制存在,但她不站在對立面。不站在對立面,就可以不被干擾。甚至有幾次,她還和自己的框架,悄悄握了握手。

想偷渡一點我看到的美,你買不買單

9 年前開始獨立出唱片的田馥甄,嘗試了多種不同的音樂風格,自己也投入音樂製作。但提到那年她把第一張 reference 遞出時,沒有製作公司買單。她自嘲地大笑了,但又好像不那麼難過,她說自己很隨遇而安,想做的事很多,遠方有光,生命有理想,但自然而然地就好,不強求也不特意證明自己。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往那個方向走去的。

「其實我自己也抓到一個奇妙的平衡。如果我適時地去做一些符合大眾口味的東西,不論是外型審美,或聽覺審美,就能換來一些空間做我想做的東西。」我問,是不是像一個換一個的概念?但她卻說:「是兩個換一個,或者有時候,要三、五個才換到一個。」

她談到這個市場就是很現實,它就是在那邊,長那個樣子:「我可能要唱好幾首《小幸運》才能換到一首我真正想做的歌。或者穿五套仙氣的衣服,大家認為,我已經放心了,妳就是我心目中的田馥甄。」讓大家心安以後,她就可以偷渡一點,她想要的自己。

「妳覺得自己是藝人,還是音樂人?」此時陳珊妮「偷渡」了這個問題,說這兩者之間,或許是有些差別的。

而 Hebe 有一絲閃動,就說她就是藝人,而且自己當藝人當得滿好的:「我覺得這個工作,跟我原本的自己是可以平衡的。作為藝人,你的影響力已經存在,我不會想扭轉大家的想像,但我可以把一些思想也借勢傳播出去。」對她而言,所謂的公眾性,不是枷鎖。因為這些限制,限制不了她。

Hebe 是一個很有意識到「觀眾在場」的藝人。她說,大家想看妳表演,聽妳唱歌,想知道妳可以帶給他們的人生什麼樣的寬慰。她就在那個裡面,也反射自己是什麼樣子。然後等這一天,觀眾多了,願意聽她唱歌、表演的人多了,她就可以,溫柔地,或者有點調皮地,偷偷把自己的審美,過渡給這個世界。

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那麼容易一下子就被理解。但她有的是耐性,要順順的,不違和地,說我懂你們,我信任你們,所以你們也信任我好吧。

做自己的田馥甄,也做別人的田馥甄。她說,她是偷渡大帝,我就笑了。

我捨不得,不愛自己

說了那麼多她和世界的關係,說了好幾句田馥甄,別人怎麼看,她自己怎麼看;但就連田馥甄這個詞,都是一個代名詞。我說我們聊回人的本身,聊回肌理,再往縫隙深處一點的,關於她和她身體自己。

「我們處得還不錯。」不是吧,女孩子有青春期,妳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體?「小時候看同學,覺得別人皮膚很白,或者有的人臉很小,雙眼皮像洋娃娃,會覺得自己為什麼不是那個樣子。」但她說,她不曾因此討厭自己。

「尤其我後來在 16、17 歲就離開家,我很愛我的父母,離開後常常很擔心一件事,就是萬一哪天他們不在世上了,我會沒有活下去的意義。」此刻我才意識到,我們方才聊得很多,都是所謂的身外之物。

「我如此如此地愛他們,我身上都是他們的基因,我的臉、五官,我的笑容、牙齒的樣子,如果有一天他們不在了,我舉起我的手,我就看到我媽媽的手。我愛他們愛到,我真的很愛我自己。」

「所以我不想要改變一絲一毫,我自己身上的東西。」每一天,她張眼望著鏡子,她眼睛的形狀就是父親的形狀,她根本捨不得改變它們。打從心裡的,踏踏實實地,愛自己的理由。

我才知道,我以為的田馥甄,一個不動如山,不被這個世界干擾的獨立個體,其實真正讓她無堅不摧的,不是什麼堅強的本事;而是在她的身體血脈裡,所有組成她、唯一令她害怕失去的,切膚之親。

我想著,那是她站上上百個舞台,被再多人懷疑或檢視,她也堅定。因為她是田馥甄,或者不管她是不是田馥甄,她看見過生命肌理,只要照上鏡子,她會知道,她要的愛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