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長大離家、父母過世之後,「家」會變成什麼模樣?父母進入「空巢期」,各自想要什麼,是重要的提問。你可能會感受到生活混亂,開始意識到無論在任何年紀,包括在婚姻裡,允許自己當個「新手」是有價值的。

「家裡剩下你跟另一半,真的有可怕的感覺。」艾瑞克說。他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兒子離家上大學讓他深感失落,他同意來找我聊聊空巢期。他今年五十七歲,是兩個孩子的爸爸,女兒二十六歲,兒子十八歲。我問他要不要喝杯咖啡,他逮到機會立刻開口。

「中年不算什麼。」他晃著咖啡上的奶泡說。「真正的考驗在孩子離家之後才開始。中年是連綿和緩的山丘,空巢期是聖母峰。我有天跟太太漢娜說:『像我們這種人怎麼還沒離婚?』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們個性還算滿相容的吧。她開玩笑回答:『大概只要我們互不干涉對方想做的事,也就沒必要離婚吧。』」

有個朋友的媽媽說,人到五十歲無非就是在躲避兩件事:死亡和離婚。

不少倒楣的親戚朋友遭遇絕症,離婚也成了家常便飯。我們在孩子眼中漸漸變老,但孩子在我們眼中卻羽翼豐滿、日漸長大。當父母生病過世,我們也知道這遲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然而,我們思索人生盡頭的同時,也盼望一段充滿可能的時光。只要健康還罩得住,我們可以把時間、技能、經驗、自我認知、乃至於智慧,投入具有創造性並且可以令人獲得滿足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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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這其中的,是放手讓孩子進入成年階段所牽涉到的複雜情感,這件事可能說來容易做起來難。新生兒的父母會偷偷抱著幻想,覺得等到孩子大一點就不會這麼累了,同樣地,空巢期父母也會騙自己,放孩子離家是畢其功於一役。但其實對孩子和父母雙方來說,這都是一場持久戰,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還常搞得一團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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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貼切代表這種複雜離家心情的象徵,可能就是如何處置孩子的房間。「漢娜和我對怎麼處理托比亞的房間,意見僵持不下。她想把房間清出來改為客房,因為房裡只是一團有待整理的雜物。但對我來說,他的房間有點像一座聖殿,再怎麼說也是令人安慰的回憶。我喜歡走進房間,看著擺放在書架上的小豬撲滿,還有他小學一年級讀的書。」

慈愛的父母分成兩派,一派把孩子的房間無限期地維持原樣,另一派立刻把房間改作他用。講求務實者,會考慮居住空間有限的現實,但注重情感者,會覺得房間保留了一齣關於初始和結束、容納和排斥、權威和平等的珍貴劇碼。如果父母親未經討論,單方面把孩子的房間改作他用,我會覺得有一種抗拒依附的型態在發揮作用,依賴和情感需求被減到最低。

父母親有時候挪用孩子的房間,為的是斷然脫離父母身分,把這當成投入新人生階段的方式。「我受夠了!」媽媽可能一邊喊著,一邊感嘆著總算能把房間徵用過來開展新事業。他們也可能有些不太好的回憶,會想起當初青少年孩子把房間用來做什麼(「那是大麻味嗎?他們在房間玩什麼把戲?」)因此想把房間清空。

總的來說,我相信孩子與父母進行一點溝通,在心理上會有好處,這也是為了尊重這件事包含的多重意義。孩子對自己房間的變化感受強烈。對他們而言,離家並不是一夕之間就發生或完成的事,他們不時會想回來走進童年記憶的陳列室。休假回家,他們可以重拾童年及青少年的背景故事。也許親子雙方都會感到一絲煩躁,但也都感到安慰。對青年人來說,這也是一種充電方式,回到汲飲安全感的源頭,他們才能再度出外探索。

「孩子離開了,但還是需要我們。」艾瑞克說,「我甚至很驚訝,他們依然不斷有麼多需求。父母養育的焦點變了,但孩子對關心的需求沒變。我女兒會固定回來借車,我們也還在替她付手機帳單。她需要申請個人健康保險時,也請我們一步步教她搞清楚。支持到什麼程度才對,漢娜和我的意見不全然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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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對於需要多少獨立自主看法不一,對於想從親子關係裡尋求哪些情感,也有不同的想法。「漢娜笑我送托比亞上大學時,一副像要送他搭船去遙遠西伯利亞凍原的樣子。」艾瑞克說,「托比和我每天都會傳訊息聊點小事、開開玩笑、分享網路上看到的新鮮事。假如哪天他希望大學畢業後搬回家住,漢娜和我一定會起衝突:我會覺得『兒子願意回來多好』,而她認為我們應該畫定界線。她希望分得俐落一點,讓我們多些隱私和自由,兒子多些獨立。我理解她覺得等兒子二十二或二十三歲以後,就應該把小鳥推出巢,但我覺得這件事需要時間,急不得。」

苦樂參半地向孩子道別,心頭縈繞不去的是擔心他們會起飛失敗。有些人找不到方向,有些人找不到工作。家庭是個複雜的系統,孩子能否順利離開,也要看留在背後放開繩索之人的能力。這對婚姻來說是真相大白的痛苦時刻。一名母親可能這時才意識到,她早已不再向丈夫尋求情感支持,改而依賴兒子。一名丈夫可能會害怕養育孩子的吵吵鬧鬧結束之後,焦點又得重新放回婚姻上頭。

然而,就在父母親正要開始適應新的常態,希望為育兒功德圓滿感到滿足之際,孩子可能又提出一連串新的需求─需要經濟支持、心理諮商、買房租屋⋯⋯就算情況沒這麼緊迫,青年人也需要實質與情感的支持,這種「巢要空未空」的情形可以持續達十年之久。

如果「家庭」的感覺不穩固,青年孩子就更難安心離開。但是之所以會有伴隨空巢期而來的離婚衝擊,表示有部分夫妻會等到孩子自立以後才讓這個家瓦解。「銀髮離婚」指的就是五十歲以上的夫妻離婚的潮流,人數比起過去增加很多。等待很合理,父母親總會想充分陪伴孩子成長,直到童年結束,但也使得孩子的立場尷尬。孩子才正準備離開家,又被分裂和痛苦拉回緊繃的家庭關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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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婚外情讓情況更加複雜。父母哪怕別無惡意,也可能變得需求更多且依賴孩子,但這時孩子的首要之務是建立個性,展開他們自己的生活。矛盾的是,現代婚姻以孩子為重心、輕忽伴侶感情的相處模式,最容易導致婚姻急速走向不滿,進而促成銀髮離婚,擾亂了孩子在青少年晚期至成人初期的生活。

即使是希望留在婚姻裡的人,也會對艾瑞克的話產生共鳴,想到家裡「只剩下」自己和另一半就害怕。他們不見得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可能默默擔心婚姻裡已經沒剩下什麼可以挽回。

有一名婦女擔心,她和老公都是工作狂,孩子一旦離家,兩人幾乎變得完全失去連結。有個男人說,他至今記得當初他離家上大學,不久他那看似「幸福」的父母突然離婚,為他帶來的震驚和創傷。現在他女兒也快到上大學的年紀,他想知道有沒有辦法為婚姻做好預防措施。有位溫柔的女性說,這二十年來,她照顧孩子、打理家務、應付社交生活,由能幹的丈夫負責賺錢。「最小的孩子也離家以後,我一大部分的職責也消失了。這讓我很不安。說出來難為情,但我先生會不會把我看成『廢物』?」另一個男人提到兒子的自閉症如何讓他的婚姻步履維艱,他很難對婚姻的未來有所期待或抱持希望。有一位太太說得更直白:「我們已經不知道怎麼跟對方說話了。」

我以「空巢期」為題主持過一場工作坊,席間討論孩子離家和父母衰老,也提出不少問題。這些不年輕的與會者跟二十幾歲的人問的很像:「我在做什麼?」、「我的目的何在?」一名男士聽完團體討論後說:「我們聽起來簡直迷惘得丟臉。」中年這個人生階段有諸多方面令人意外,其中一項就是我們謙卑地發現自己所知甚少。想改變的人遭遇到的最大阻礙,就是誤以為自己到了此刻早該能夠想通道理。事實上,我們正面臨古怪而新鮮的事物,最相稱的方向可能就是漫無方向,畢竟自認已經想通的代價往往是種停滯不前的感覺,因此承認迷惘反而有好處,能夠對探索和變化保持開放。

上了年紀以後,值得留意我們是不是任由過去的心態限制了自己。你的人生到目前為止做過的事,也就只是你目前做過的事罷了。只要你一天還活著,你都能敞開心胸去做不一樣的事。如同第一次生孩子,我們都是「新手爸媽」,孩子離家時,我們也是「新手空巢父母」。

五十七歲的吉姆也參加了工作坊,說起他和太太之間有個問題,從孩子離家之後就變嚴重了:「有時我埋首工作,沒花太多心思在太太身上。我喜歡自己那種專心的感覺。但他太太會生氣地說:『我甚至不確定你還想不想跟我在一起。』」以前發生過同樣的問題,但彼此都理解成是他不擅於維持親密感。強調這點在以前有一定的幫助,有他太太不斷索取保證和安慰,這些年來讓吉姆一直記得保持情感聯繫很重要。本書至此也探討過許多案例,依附的需求從來不會消失,只要伴侶不斷互相安慰、碰觸、面向彼此,他們的情感溝通就能夠持續運行。

問題在於,吉姆以前會因為埋首工作感到歉疚,也自覺失職,但現在他開始不耐煩,他想知道為什麼。人生到了這個階段,良好的伴侶關係賦予我們機會將心力放在興趣、目標和兩人以外的經驗,而非阻礙這些機會。我們不只需要親密和依附,也需要其他滿足感和意義的來源。進入創造力突飛猛進的中年,我們會從超越個人興趣和關注中獲得滿足感,甚至喜悅。問題不出在吉姆有沒有給予太太足夠多的關心,而在於他太太是否為丈夫對其他興趣的熱衷程度感到不安,甚或為她自己缺少興趣而感到不安。

「直到最近幾年,」長年婚姻的重要研究者李文森(Robert Levenson)說,「對老化的看法都還是一樣,光芒漸淡,關係漸漸了無生氣、變得平庸,熱情消失,被同情取代。」這些都可能發生。但李文森的研究顯示,很多人並未遇上這樣的事,這與情感持續成長有著直接的關聯。

年紀較長的夫妻往往學會善用技巧減少彼此的負面互動,也能更快地振作復原,精進了用正向情緒安撫自己和另一半的能力。如果隨著歲月流逝,我們的內心也演化得更加複雜,那麼婚姻關係就不會是收益越來越小的一件事。空巢期反而是個主動追求改變的機會,而不至於陷入麻木無感的狀態,還辯稱夫妻相處有問題「大家都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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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人類壽命大幅增加,心理研究一再幫助我們轉移晚年人生的典範。終其一生,個人與各種人際關係會不斷成長。「生命設計」宗師柏內特(Bill Burnett)和埃文斯(Dave Evans)就說:「設計生命沒有完結的一天,因為生命是個樂趣無窮且永無完結的設計案,你要為自己打造向前的每一步路。」沿用他們的比喻,如果我們知道自己的質地又擁有適當的情感「工具」,就能檢視婚姻,思考怎樣拓寬視野、提升風景。這或許包含這邊分攤一點重量,那邊挪動一些支點,但只要我們知道重量集中在哪裡、哪幾根梁柱不能移動,就能在可行的範圍內發揮創意,思考最美麗的設計。

「壽命收益(longevity dividend)的現實,以及空巢期的生產力混亂,都使人意識到無論在任何年紀,包括在婚姻裡,允許自己當個新手是有價值的。這在伴侶生活中需要很多對話,只因為你不曾和另一半有過某些對話,不代表你現在不能進行這些對話。甚至,你現在就必須開始對話。

孩子離家或父母過世以後,你們現在各自想要什麼,這是很重要的問題,就算困惑也不應受到責難,「還不知道」是再正當不過的心理狀態。人應該永遠有機會嘗試新事物、重新思考問題、互相請求幫助。理想上,空巢期的待辦事項除了整理學費帳單、清空地下室、決定要不要精簡生活之外,還會持續面臨一個問題:「我們現在可以遊戲了嗎?」

本文摘自黛芬妮.德.馬妮菲《顛簸中年》。由木馬文化授權原文轉載,欲閱讀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顛簸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