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選擇都將連成的脈絡,我們明白過去的足跡,形塑了此刻的自己。透過心理學,「可能自我」解釋了為什麼人會奮發、會失落,它幫助我們變得成熟,更影響了我們的幸福度。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張棗

錯誤,失敗,曾經錯誤的期待——這些經歷都和遺憾、懊悔、失望甚至羞恥的感覺相關。儘管談論那些已經錯失的機會和曾經錯誤的期待不會是太愉快的經歷,這些經歷卻對我們的人格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

心理學家 Laura King 和 Joshua Hicks 在許多年的時間裡研究那些會讓人感到遺憾/懊悔(regretable)的經歷與人格成熟度之間的關係。他們提出,個體在成人期,會經歷很多目標的改變,這種目標的不斷變化的過程,本身就是個體發展的機會。而那些失敗了的目標(不再有機會去實現的目標),則被研究者看做「失去了的可能自我」(lost possible selves)。研究發現,人們對待自己「失去了的可能自我」的方式,會影響他們的幸福度、人格複雜度及成熟度。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每個人成長路上所必經的哀悼——那些我們失去了的「可能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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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的目標與可能的自我

成長的每個階段,我們總會或主動、或被動地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目標要去達成。

Laura King 和 Joshua Hicks 認為投入到對目標的追求中能夠極大提高人的生存質量(well-being),但追求目標,同時也會給人帶去挑戰、困難、甚至註定了會有失敗——沒有一個人可以實現自己所有的目標,以及,我們總會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感到遺憾—— 為那些我們沒有機會追求的其他目標(did not pursue instead)。

有時我們需要放棄一些已經顯然無法實現了的目標,比如愛上一個不可能的人,但事實上,放棄(disengage from)那些自己珍視的目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巨大的挑戰,它會帶來人們對自己的能力和處境的(負面的)重新認識——期許的未來就是不會到來了。放棄一個目標,意味著自己過去投入的價值不再有回報,意味著接受自己曾經的期待是錯誤的,甚至意味著要重新評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但想要不再被遺憾和懊悔困擾,想要獲得自由,個體必須斬斷自己對那些目標的戀戀不捨——「它們不再是我的目標了」。

然而 Brunstein 和 Gollwitzer (1996) 的研究發現,當人們發現目標可能已經無法實現了的時候,比起放棄原有的目標,人們更傾向於付出加倍的努力來企圖實現它。這可能就是科學研究對「人多執念」的證明吧。

隨著個人的發展,我們逐漸實現了一些目標、發現了一些目標達不到、對有些目標失去了興趣,目標的轉換某種程度上體現了我們發展的進程。 基於目標轉變和人格發展的關係,研究者們提出了「可能的自我」理論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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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的自我(possible selves)」被定義為重要的人生目標的擬人化代表(Markus & Nurish, 1986; Ruvolo & Markus, 1992)。那些「可能的自我」裡不僅僅包括了我們當下所追求的目標,也包括了所有與之相關的我們期許的未來。對個體來說,「可能的自我」是一種在整個成年後發展過程中,激勵著個體的認知資源。

不同的「可能自我」對我們有不同的意義和重要性。King 和 Hicks 提出了一個衡量可能自我的維度:「顯著程度(salience)」 。「顯著的可能自我」,指的是那些長期且頻繁出現在個體自我概念中的「可能自我」,它們往往也是個體持續的動力來源。例如,一個醫學預科生始終認為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甚至這個念頭每天都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那麼「醫生」就是他顯著程度很高的「可能自我」。

在「可能自我」的理論框架下,成長被看成不斷吸收(assimilation)和調整(accommodation)的過程。

我們每個人都在成長的過程中,形成了一些對世界及自身的理解。當我們的經歷符合我們既有的對世界和自我的理解時,我們感到舒服、順利,這時這個經歷就被吸收到我們既有的認識框架中去了——這個過程就是吸收(assimilation)。

但有時,我們的經歷會超越我們既往的認識圖式(類似於認識框架,scheme),明明以為可以做到的事失敗了,以為自己喜歡的東西原來並不喜歡,等等,這時我們需要調整自己的認知體系,從而能夠解釋新的經歷——這個過程就是調整(accommodation)。在調整後,生活再一次變得可以理解。

吸收的過程,往往是實現了當時頭腦中的「可能自我」的過程,而調整的過程,則是失去了當時以為的「可能自我」的過程。而失去可能自我的時刻,被 Laura King 稱為「teachable moments」,在這些節點上,我們會問自己「我如何到了這裡?」、「我接下來要前往哪裡?」這些時刻正是我們獲得更複雜、更高級、更有解釋力的認知體系的機會。

「如何看待可能自我」和成熟度之間互相影響

心理學家 King 和 Hicks 對經歷過重大生活轉變 (transition) 的成年個體(包括唐氏綜合症兒童的家長,婚齡超過 20 年後離婚的婦女,以及男女同性戀者)進行研究,請他們用敘事 (narratives) 的方式記錄他們的「可能的我」,並研究了他們對可能自我的敘述方式,和他們成熟程度之間的關係 。

研究發現,他們的「可能的自我」隨著生活的轉變都發生了明顯的改變。在這些「可能的自我」中,King 和 Hicks 區分出了兩類——當下「最好的可能自我」(best possible self),和曾經珍視的卻未能實現的「可能自我」——被稱為「失去的可能自我」(lost possible self)。「失去的可能自我」也就是人們口中的那些「如果」。 

King 和 Hicks 請研究者們做了以下兩部分敘述:

  1. 描述「最好的可能自我(best possible selves)」 我們請你想像你當下和未來的生活。有哪些事是你所希望發生甚至是夢寐以求的?想像你當下正如願以償地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你不懈努力,並完成目標。想像這就是你「可能的最好生活」,或者說,這就是你想要的開心快樂的生活。
     
  2. 描述「失去的可能自我(lost possible selves)」 努力回憶你曾經想像過的未來,假設一些過去的失敗和遺憾不曾發生。有哪些事是你曾經希望發生甚至是夢寐以求的?想像要是這件事沒有失敗,而是實現了,那就是你曾經所能想到的「最開心快樂的生活」。(備註:一些唐氏綜合症兒童的家長在這個環節敘述了假如自己的孩子沒有患病的生活,一些同性戀者描述了假如自己是異性戀的生活。)

隨後,研究者測量了這些被試的成熟程度。他們用主觀的幸福程度(subjective well-being)和複雜度(complexity)來評估一個人的成熟度。

主觀的幸福程度很容易從字面上理解,研究者採用自我報告式的問捲進行測量。

而複雜度則是通過測量自我發展水平(ego development)進行研究。自我發展水平是指一個人對自身及世界的體驗能夠到多複雜的程度(the level of complexity with which one experiences oneself and the world, loevinger, 1976)。研究者們認為,ego 的本質是一種「掌控、整合、理解生命經歷/體驗的努力」。隨著 ego 發展水平的提高,個體認知框架隨之變得複雜。

例如,ego 發展水平較低的個體,只能提出和回答一些簡單的問題;而那些發展水平較高的個體,則能夠領悟到更複雜的人生智慧,也能夠明白那些重大的生命問題往往有很多種(均為)正確合理的答案。

研究結果顯示, 在敘述的過程中,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最好的可能的自我」——也就是關注現在和未來還有可能實現的「最好自我」的人群,在主觀生存質量的測量中得分更高,也就是說他們感到更幸福。而那些會把更多注意力放在描述「失去的可能自我」、無法釋懷過去未曾實現的目標的人,則有著更低的主觀生存質量,感到更不幸福(看,總想著「如果⋯⋯就好了」只會讓你更不開心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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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外一個研究結果是,對「失去的可能自我」敘述得更加詳細的人群,在自我發展水平的測量上得分也更高,這些人有著更複雜的認知框架,能夠對世界有更深入的理解 。越能細致描述「失去的可能自我」的個體,他們的自我發展越成熟,意味著他們坦然接納失去。研究者說,真正意識到自己過去有哪些遺憾,面對這些遺憾和不可能實現的期待,是需要成熟的;同時,面對遺憾這個過程本身也會幫助一個人的成熟。

主觀幸福程度和自我發展水平(人的複雜度)和人們看待「失去的可能自我」的方式之間存在相關。

研究者看到,那些目前主觀報告的幸福程度較低,但是自我發展水平(複雜度)較高的人,能夠非常詳細地描述過去失去的可能自我,但他們卻傾向於使用負面的詞語例如失敗、愚蠢來描述自己。這些人能夠逼迫自己殘酷地直面所有失去,但因為缺乏自我關懷,而只能從這種面對中或者負面的感受和情緒。

而目前主觀幸福程度較高,自我發展水平也較高的人,則能夠從失去的可能自我中,獲得一種深刻的「感恩」情緒。例如,這樣的唐氏綜合症患者的父母,對擁有一個患病的孩子的描述,充滿積極情感,「他在我眼中是完美的」、「他帶給我的和任何不患病的孩子一樣多甚至更多」。他們能夠從失去的可能自我的經歷中,領悟到複雜的生命智慧,從而感到平靜、對遭遇懷抱感恩。

主觀幸福程度和自我發展水平的改變也許比較困難,我們卻可以先改變自己敘述「失去的可能自我」的方式。在你改變敘述的過程中,你已經在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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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可能自我」需要注意什麼?

Erikson 認為,自我認同的形成源於我們對自我不斷的探索。儘管大多數時候,我們認為自我在成年早期或是青少年時期(自我同一性形成時期)就已經定型,但對於「可能自我」的探索卻使得自我的發展在我們長大成人之後仍然得以延續。

通過敘事的回顧,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目標是如何隨著外在的環境和自身的經歷漸漸改變的,哪些「可能的我」塑造了過去的我,哪些「可能的我」將成就現在和未來的我。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肯定自己曾經付出的努力和改變的勇氣,並重新聚焦當下。

但是,在探索「可能自我」的過程中,我們仍然需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才能在面對那些「失去的可能自我」時,不被遺憾和懊悔壓垮。有時候,我們甚至不得不承認在那些改變了我們人生的經歷面前,自己是那麼的渺小脆弱。

King 和 Hicks 認為,開始探索「可能的我」需要做好這些準備:

  1. 意識到麻煩不可避免。Bruner (1999)指出,我們人生經歷中的那些紛擾或失序才是每個人生命故事的主線。這些困難和挑戰不斷激勵著我們做出改變,實現人生的轉折 (turning point)。因此,在探索「可能的我」的過程中,我們不可避免地會回顧那些我們曾經遇到的麻煩。這種回顧也許並不愉快,但是必須。
     
  2. 接受「意外」。儘管我們常說,不可預見性和未知都容易讓人焦慮不安。但是成長就是一個不斷打破常規遇見未知的過程。甚至有學者認為,正是生活中的這些「意外」才讓我們真正得到成長 (Loevinger, 1976)。過去經歷中的種種「意外」,也許讓我們失去了某些「可能自我」,但也讓我們也得到了現在的「可能自我」。
     
  3. 謙遜。能夠接受生活的「意外」,同時也意味著我們不再認為自己對生活瞭若指掌,也不再簡單地認為凡事皆有可能,也就是說,我們能對生活抱持一種謙遜的態度。也是這種謙遜的態度,讓我們不再認為所有的得到都是理所應當,也不再對失去耿耿於懷。
     
  4. 勇氣。回顧過去可能會讓我們看到那個笨拙的自己,所以我們說,自我探索需要勇氣。尤其是在努力回溯那些失去的「可能的我」的時候,我們可能面對後悔/挫敗,我們需要有勇氣去賦予那些「失去」以意義。

之前有一個粉絲在微博上給我們留言說,覺得成長就是一個「可能性不斷坍縮的過程」。從今天的文章來看,他說的是準確的。每一個現在的我們背後,都有無數個失去的可能自我,因此,成長的過程,不僅僅是獲得的過程,也是需要處理很多喪失和哀慟的過程,和過去的夢告別,和不再有機會嘗試的可能性告別。

但我想,這種可能性的不斷坍縮是值得的。正是在這個坍縮的過程中,一個更清晰的「我」的形象才得以顯露;而雖然一些更廣闊的可能性失去了,我們卻仍然可以沿著更深、更遠的維度挖掘出新的可能性來。而此時,不確定的痛苦感已經顯著降低,這種可能性的發掘更像是讓人興奮的冒險——這就是在已經確定了一部分自我身份之後的探索。要想獲得自我身份,就必須 let go 那些失去的可能自我。

今天的文章也告訴我們,要想獲得高的主觀幸福感,你需要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現在和未來的可能自我上,詳細地想像那個可能的你會過著怎樣的生活、有著何種狀態。這種想像同時也會給你提供持續成長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