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導演關錦鵬,很多人總說他「擅長拍女人戲」,事實上,沒有什麼電影不是「女人戲」,對於人性的叩問似乎永遠應該包含「女人戲」。

專訪上篇:「老地方等你」專訪關錦鵬:唯有香港,讓我眷戀一世

許多人提到關導,往往為他加上「擅長拍女人戲」的頭銜。他不只一次提到,自己並不是特意要選女人戲來拍,而是在尋找自己有興趣的題材、想聚焦的人物時,自然而然地拍出許多關於女人的電影。

也許,我們該問的不是關導怎麼把女人拍得那麼好,而是該問,為什麼經典的女性角色、出色的女性電影那麼少?

女人戲導演?對人性的關懷也許該跨越性別

在關導 1996 年拍攝的紀錄片《男生女相:華語電影之性別》裡,或許對這個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答案。這部題目就點出「性別」二字的紀錄片要探討的不只是電影裡男性與女性,更多的是性別的流動。比如,在充滿陽剛氣質的武打和槍戰片裡,原來也有細膩的男性情誼刻畫;又比如,陳凱歌在《霸王別姬》裡有別原著特意加重了女性角色菊仙的戲份、徐克在《梁祝》裡特意讓梁山伯早早得知英台本為女身,是不是一種對同性情愫的迴避?

從這個角度來看,沒有什麼電影不是「女人戲」,對於人性的叩問似乎永遠應該包含「女人戲」。

談到性別,關導說話之前沈默的特別久,彷彿要把答案從很深的地方探取出來。「《男生女相》是當時英國電影協會一系列的紀錄片,它在不同地區找不同導演來拍那個地方的電影特色,也鼓勵每個導演都應該很個人化。因為我父親在我十三歲就去世了。所以紀錄片一開場我是談,缺席的父親。」紀錄片裡邀請了許多導演談自己的父親,甚至有些導演是父子檔,每個人提到父親似乎都有各自的情懷,但有著共通的糾結、複雜、難以言說。

作為五個兄弟姐妹的長子,關導似乎理所當然地承擔起許多責任。「我父親去世以後,我媽媽出去工作。我既是大哥負責去管、負責照顧弟妹,同時我搞不好也是一個大姐,我要煮飯、我要洗衣服。」回首過去,他有意識地看見自己身上承擔的多重責任,同時,這些責任來自於社會對不同性別的期許,因此無形之中,性別在他身上抿除了界線。

性別的界線搬演到螢幕上,似乎也開始曖昧模糊。「我小時候很喜歡看電影,我發現我對陽剛的男性身體很好奇,那同性情誼讓我特別感動。兩個男人,一個可以為另外一個兩肋插刀、赴湯蹈火。這正正是我從小學到中學都在一個非常保守的基督教學校裡面,距離很遠的一個東西。」學校裡的教育是保守的,想像卻沒有界線。他想像著自己身處於動作片之中飛簷走壁,潛藏於間諜片裡步步驚心,甚至化身為邵氏拍的歌舞電影裡一個載歌載舞的要角。「我甚至會想像我跟男演員、像王羽,接吻。我覺得那個時候是比較懵懂,我覺得對自己的這種狀態,感到好奇。」

想像自己與男演員親吻,很奇怪嗎?關導從媽媽身上學到了狂熱的愛慕真的和性別無關。「小時候我媽媽常帶我去看廣東大戲,廣東大戲有一對寶貝,這對寶貝兩個都是女人,一個叫任劍輝、一個叫白雪仙。任劍輝在舞台上、電影裡永遠飾演男性角色。我媽媽那一代那時候經濟慢慢開始起飛嘛,有很多幫傭啊工廠女工啊,她們迷任劍輝迷得不得了,辛辛苦苦賺的錢可以用紙幣來折一個花台送到後台給任劍輝。」舞臺上的扮裝以假亂真,影迷並不在意演員的真實性別,我愛妳扮演的角色,就是愛了。妳是男是女又有何干係?對戲的投入程度,甚至滋養出古早一代的 CP 粉。「我媽媽那一代迷任劍輝白雪仙的人會覺得他們『份該在一起』。」


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什麼是「份該」?女人與女人相愛相守也是一種「份」嗎?這樣的衝突性帶給他對於同性情誼的新思考。

舞台上的女扮男裝甚至模糊了觀眾對於性別的認知。「任劍輝在某些電影裡面演女性角色,我媽媽會衝口而出說:『任劍輝為什麼要扮女人啊』。所以這種錯位就很有意思。」戲劇與演出、台上與台下的性別流動性一直留在關導的作品中,生長出跨越性別的關懷:「我覺得在我導過的女性角色裡面,某個程度我一直遊走在男性視點和女性視點,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對我的創作來講。」

談同婚:無需跟隨時代浪潮,我們善待自己

關導性取向的啟蒙來得早,許多人仍持續地懵懂、搖擺、自我懷疑。訪談結束前我們問關導,想對那些仍在自我探索的人說些什麼嗎?「我拍《男生女相》某個程度上,成為我出櫃的作品,但是,有些同志團體叫我做講座啊那些,我都推掉了。因為我覺得每一個人個別的狀況不一樣,所以我不會覺得你是同志你就一定要出櫃。對於出櫃與否,我保持開放,我沒有要搖旗吶喊,因為我自己出櫃就鼓勵每個人都這麼做。」說到底,性向、乃至自我認同是一件非常個人化的事。關導選在《男生女相》裡踏出一步,有英國電影協會對導演們「個人化」的鼓勵,也有自己和母親、兄弟姊妹彼此的理解和包容。每個人終究該回到自己的位置,從自己和他人出發,做出自己的選擇。


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在這個時機點與關導談自我認同與出櫃,彷彿在為剛剛通過同婚的台灣社會發問。同婚過了,但挑戰從不停歇,如何在看似逐漸開放的社會裡面對自己可能的猶豫和遲疑?關導看得很開。「絕對應該尊重自己的選擇,我不跟家人出櫃,那我就不支持同婚嗎?我跟我朋友保持一個親密關係,但是不見得一定要出櫃。這也是一種善待自己的方法。」尊重自己的步調,接納自己的主體性,就像跑在自己的跑道上,不要用別人的速度壓迫自己。「比如說,有些人可能會問自己,同婚都過了,為什麼我不敢再跨一步?別急啊,那到某個階段,你願意跨出這一步的時候再說嘛。」

《男生女相》影片最末,是關導在鏡頭外對著母親出櫃的一場對談。我們問關導,在往前每一步時,是不是都非常重視和家人之間相互理解和溝通。關導答得很快:「對對對,很重要。所以我很感謝我媽媽,你知道我認識了我朋友以後,就搬出去跟我朋友住。我媽媽給我縫了一個單人的被套,我說:『妳送這給我幹嘛?』她說,『同一張床,不同被套,還是比較衛生一點。』她早就⋯⋯」關導沒說完,自己笑了。原來,母親什麼都知道。一床親手縫製的被套,是她用行動表達的理解和接納。

我想起《男生女相》裡,關導和母親對話的畫面。鏡頭下的母親面對長子的出櫃,話說得坦然、明理、客觀。「我看得很開」、「很平常,現在的社會有什麼所謂」、「要什麼孫兒,還一定要兒子,不會!」、「一個人閉了眼,什麼都不知道」,卻在最後的最後,忍不住掏出手帕來,抹去眼角的淚花。關導特地用了慢動作展示母親掏出手帕、擦拭眼睛的畫面,彷彿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拭去那些雖然理解尊重卻克制不住的心疼。

同樣是紀錄片裡,李安導演談《喜宴》,如同許多影評聚焦的那樣,分析父親在知道兒子性向之後那個似是投降、似是解放的舉手動作。關導擷取的影片畫面卻往前拉了一點,從歸亞蕾飾演的母親與兒子告別之後轉身流下眼淚開始。丈夫問她:「妳哭什麼?」她邊擦眼淚邊強顏歡笑回答:「我是高興的。」即使親如父母與子女,依然要面對不同的價值觀和人生的不同選擇,隨著時代變遷、年紀增長,鴻溝逐漸增加,有時只能用許多的眼淚和嘆息填補。又或者,我們能對彼此多一些理解,回首所來處,思考自己和對方如何生長成現在的模樣。吾思傳媒最近開啟了「性別力」的子網站,期望在性別、性向、自我認同的層次多一些溝通。

這一回,誰都別哭。我們用對話,填平世代與觀念的差距。

當一個社會在大步大步往前跨的時候,關導停下腳步,把注意力分給那些微小的個人。他們應對時代浪潮,在理性與感性、情懷與思考之間,感受拉扯和疼痛。我想,關導是特別懷舊的那一種人,舊時代、舊建築、舊城市,甚至價值觀還來不及跟上時代的、正在陣痛的一群人,他都用鏡頭仔細的一寸寸探詢、保留下來了。

那雙掌鏡的手,特別溫柔,也特別堅韌。


圖片|歐文

編輯後記

關導行程緊湊,訪問排得很滿,中間只有一支菸的空檔。他準準地按著約定時間,走進專訪進行的小會議室,擺手要起身致意的我們快坐。專訪開始,還沒說完崇敬和感謝的話,他連忙搖搖手,低下頭去說:「不要這樣講。」受限場地,我們中間隔著寬大的會議桌,但四目相交的瞬間,你會覺得自己和關導的距離很近。

關導說話常常會有一個語氣詞「ㄏㄤˇ」,他總時時確認對話者的理解、停下來等我們跟上。談香港電影、談自己的創作,關導說得很篤定、答得很快。採訪後半我們談性別,他答得慢,用字遣詞開始口語化,有時甚至話沒說完,被另一句蓋掉。但他答得真誠,每一句都從肺腑裡擠出來。

三十分鐘的短訪,卻寫了兩篇稿子,好像還意猶未盡。重聽錄音檔整理素材的當下,我又有了好多好多想要問關導的問題,但仔細想想,那些答案在他的電影裡,似乎也都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