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蘇絢慧與張西。這是個集體自卑的世代,活在他人的眼光下,我們都成為被支配的布偶。但是我們都可以去找回愛與自尊,去相信自己是有選擇權。

在關係裡,我們都或多或少帶著原生家庭的陰影。做心理諮商 13 年,蘇絢慧被封為療癒系作家,總能從最微小之處,去拆解,去同理,有傷無所謂,我們一起修復。

網路世代把人心隔得好遠,有人說還好,有張西的文字。被稱作 90 後的年輕作家,張西的社群裡有群受傷的人,在每個陌生人的故事裡療傷,她說每個人的故事都有價,我們要不要交換?

夏日午後,一場與蘇絢慧、張西的專訪,帶著溫柔的角度,凝視所有受傷的人。

《找回愛與尊重的自尊課》是蘇絢慧的第 20 本書。她說很早就想寫了啊,做心理諮商十多年,看過形形色色的人,卻都長著相似的靈魂——感覺自己卑微、不幸,付出愛,卻得不到愛。特別呀,是當你一個人的時候,沒辦法面對自己。

於是寫,寫給活在集體自卑的世代,找回愛與自尊,關係裡就能自由自在。

而《二常公園》是張西的第一本小說。二常,正常與不正常,她說可以套在任何名詞上,正常的美、不正常的美,正常的關係、不正常的關係。寫於去年的一場低潮,與朋友對話間,她突然意識自己有多在意別人的眼光和想法,無形中被他人的標準支配,感覺就像找不到自己聲音的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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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揮別朋友,她站在熙來攘往的十字路口上,有個畫面浮現,是漫天棉絮,每個人都是受傷的布偶,受傷了,自己卻不知道。而如果自己是布偶,是否就不會因他人的眼光而感到痛了呢?

明明受傷了,就別再向過去尋求認同

從自卑開始的書寫,我說很有意思,你們都看見這個世代的困境。蘇絢慧與張西相視而笑,兩人說很多觀察來自於日常聽到的對話。而在接觸個案時,蘇絢慧特別發現:「很多人是『困』在裡面。困的感覺很強烈,是困、是動彈不得的。」彷彿只能被負面情緒所傷害,只能被生活周遭的事情傷害,「無能為力的,甚至必須很消極,就像張西說的,我能不能是一隻布偶?」

在張西的書裡,虛構了一個布偶症,將「活在他人標準」的過程具象化,「我想討論的是『回到公園』這個概念。公園能夠隨時進出。在這之中,我們是有選擇權的,可以拼組一個你舒適的狀態。」

作為與社群媒體如此接近的作者,我問張西,有沒有被他人的標準束縛過?她笑,當然有啊。那是在 2018 年的春天,當時預計出版三千本《朝朝暮暮》,作為送給自己的禮物,也是給大家的禮物,讀者卻因為買不到書,落空轉為憤怒,一夕之間抱怨湧進了張西的 IG,從一開始攻擊書,到攻擊人。

「第一時間是怪自己,想他們為什麼生氣?我哪裡做不好?忘記當初想印書的初衷。」張西語氣平淡,當時受傷的情緒好像離得很遠了:「第二次秋天出版,感覺自己想要把攻擊一個個抹掉,譬如你說我哪裡不好,我就改,這個過程中,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可以把每個攻擊都一一化解。」

手機明明是身外之物,卻成了不可分割的器官,融進身體,想切斷社群媒體對自己的影響,卻做不到。直到後來,她學會慢慢調適這些傷害。但無論是網路或現實世界,當我們越容易與他人接觸,也就更容易被傷害。

「老實說,在現實生活裡逃離他人眼光是有困難的。」蘇絢慧接著說,自己曾接觸過一位個案,是喪偶的年輕太太,在和她聊天時,有一半的時間都在訴說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先生離開後,鄰居的眼神、外人的閒言閒語都讓她覺得被排除在圈外,就像一盞聚光燈打在自己身上,被逼著讓世界注目。每天睜開眼,就要面對這真實的世界,你沒辦法否認這些痛苦。你可以選擇噤聲,不看不聽不想,但這是一種抹滅主體性的極端做法:「儘管你的遭遇沒辦法被理解,但不代表你不能有存在位置。」

蘇絢慧說,人在面對外界眼光時,常落入弔詭的狀況——也就是尋求過去環境的認同:「但過去的環境,包括這些人,已經破滅了。」困難發生後,你可以明顯看見誰能支持、同理自己,誰永遠做不到,「因為你過去不需要。可是當你遇到狀況,發現他們不行了。這個『不行』,就會讓你進入到『我不對、我做錯事』的自我咎責裡。」你要以這樣的狀態活下來,還是試著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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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一步路,只要離開他們一步就好,蘇絢慧說,你都可能走進一個新的環境。

你不需要逼自己馬上面對傷痛呀

跨出一步,是逃離被他人標準支配、自我咎責的關鍵,但人總是害怕離開舒適圈。我問該如何跨出第一步?

「接受失落,就是去承認它發生。」蘇絢慧溫柔說到,像是進入一場諮商:「這個承認不只包括事件,而是人際關係、多重層面的失去。」

如果沒辦法承認事件發生後引發的層層失去,便會使勁全力抓住過去,祈求一切不要改變。但是當你希望他人不要改變,你也會讓自己處於無法改變的狀態,困在自己設的限制裡。

譬如可以去尋找新的訴說對象,如果朋友無法接納,就找其他可以同理你的人或團體。這時你的通訊錄一定會被改寫,刪掉電話永遠打不出去的,同時也會增加新的聯繫對象。

去承認事件的發生,有時候就是接納人生的流動性,它會將你帶到新的情境與局面,「你該保持內心的接納性和流動性,而不是固著、偏執,一味認定『永恆性』」她頓了一下,「很多人其實是困在永恆裡,那是童年的幻想啊。」

張西在一旁笑,接著說,自己也曾經在遇到失落時,假裝一切不存在。但她後來在小說中特別列出一個方法:練習照鏡子。照鏡子是重新凝視自己,而不是正視。有時後我們會要求受傷的人去正視現實,但其實不一定要逼自己馬上去看「傷痛」。

讓我們用更溫柔的方式去看傷口吧:「先去體驗、照顧自己的感受。」譬如當你在鏡中有一瞬間,感覺不如別人漂亮,不用馬上逼自己變得有自信,「其實不愛自己是很正常的。」

去凝視,去體驗,解構之後重新塑造自己。過程有點辛苦,但是會更清楚你是有選擇權的。

解構之後,我們尋求什麼價值

觀察到社會集體的自卑,蘇絢慧說,她同時感覺到社會瀰漫的厭世感,近兩年尤其明顯。張西點頭,好比談到社群網路,若說什麼樣的情緒最能引起迴響,該是憤怒吧,無論什麼議題,只要有憤怒情緒,就會被關注。

張西琢磨:「這個情緒再往前推一點,就像網路有匿名性,你可以決定放上什麼樣子的你,像劇場一樣。所以當你看到大家最好的時候,就會覺得,會不會全世界就我最差?」渴望被安慰,最後很可能,每個人都在網路上,但是每個人都很孤獨。

這股厭世感,或許源於寂寞,也是集體的求助。

蘇絢慧試著解釋,「這可能是個反彈。我們過去太努力了,追求成功、要正向、要表現得好,將一切推到極致,大家就開始反彈。」就像在每個人心中,有很多種內在小孩,而多數人的成長過程裡,都有個「順應小孩」,順應到極致,就成為叛逆小孩。

為反叛而反叛、為否定而對抗,我們都活在只有個體的自我狀態裡。當正能量被視為無用之物,推翻一切會更快樂嗎?倘若社會集體進入孤立狀態,認為價值已不復存、否定所有,那麼現在的我們,應該堅持什麼價值?

「我覺得我們還沒走到新價值,或者認同活在新世界的我們,下一步該往哪走。我們正站在一個迷惘的十字路口。」

這股反彈是好是壞?我好奇問,蘇絢慧卻搖搖頭,這很難用好壞來分呀。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有所謂人類的精神三變:駱駝、獅子、赤子。赤子之後,新世代的來臨,我們重生,知道為何而存在,「當所有價值結構都被瓦解的時候,過去傳統那套我們不要了,那勢必會走到怒吼期。」可問題是,當我們對此刻毫無意識,我們會在獅子怒吼走多久?

當我們如鬥士一般推翻束縛的、不公的、壓迫的,若少了對生命的溫柔關懷,一切只為破壞而破壞,所有推翻將淪落為暴力。在瀰漫著厭世及負面的氛圍下,我們是不是能回到關懷生命的本質上,讓每個人都被照顧到?也試著去想像,每次的推翻,是為了重建什麼樣的世界?

你不先尊重自己,在關係裡如何被尊重

現代人談關係,有個原傷是排除,沒有人接納你、也沒有「屬於」某處的感覺,甚至覺得不被世界愛,而很多人還在這個原傷裡:「當我們在社群裡為此焦慮恐懼時,我們連自己的心意都沒有機會問清楚。」蘇絢慧說。恐懼被排擠、被放逐圈外,於是我們都讓自己成為布偶,只為擺出別人期望的樣貌。

譬如下班後有聚餐,你想獨處,但是又礙於和同事沒交集,強迫自己參加尷尬的聚會,事後自責:明明不快樂,為何要放棄私人時間。這種不尊重自己的方式,後頭要處理的負面情緒將被放大:「只要你有很多時刻是處在背叛自己的時候,被違背的我,就會和你討回公道。」蘇絢慧解釋:「你開始用自我批判的心情去看自己,後面『我很糟糕、我很不好』的感覺又會更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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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一段關係裡,和對方溝通協調,是讓你安心做自己的關鍵。然而溝通是童年家庭裡缺少的練習,不是大人說得算,要不就是小孩用情緒說了算。

「很多時候我們以為溝通是要捨去對方的一部分,或一定要去附和。但其實很多溝通裡,先辨識自己的輪廓,和對方溝通時,就能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裡。」張西舉例,小時候家裡分配家務,都會用家庭會議溝通。這項習慣影響她很深,直到長大,當與男友有爭執時,她第一時間會先讓雙方在不同空間冷靜,接著聽對方的說詞,也說說自己的想法。

你能保有你,我能保有我,多重要。

「成為自己,是為了建立更平衡的關係。」張西說。

專訪最後我問兩位,這兩本寫給受傷世代的書,希望能傳遞什麼力量?

蘇絢慧想了想,「願意在自己一輩子的時間裡,學會完整的愛自己,愛完整的自己。」張西則是摸了書封,笑著緩緩開口,「希望每個人在看著鏡子的那瞬間,沒有別人的聲音,沒有別人的樣子,凝視鏡子裡的自己。那一次,可能就能抵過非常多受傷的時刻。」

炎熱的專訪下午,我抬頭望著窗外的大安森林公園,想起張西說過的意象。

公園裡來來去去,我們都有成為自己的選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