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有百百種組成,單親母親親身經歷,台灣慣以雙親具備核心家庭為思考的性別結構、工時與各種制度,是讓單親家庭陷入困境的主因。但沒有伴侶,就不保證家庭幸福嗎?她說,孩子發展健全與否,跟單親還是雙親或許沒有直接關係。

文|周雅淳

二〇一〇年,我在未婚狀態下生了一個孩子。不同於許多人將未婚生子視為羞恥、悲慘的事情,需低調以對,我清楚意識到我所擁有的知識、社會網絡條件及所處的階級,也知道我跟其他類似處境的女人相比,更容易對抗既存的偏見與歧視。「讓孩子看到母親坦然積極的態度,就是教她對抗偏見歧視的最好方法」以及「如果擁有這種條件都不發聲,那我不知道社會有什麼改變的可能」,在這兩個想法下,我開始有意識地記錄下育兒歷程及相關的社會觀察,並穩定在部落格及臉書發表,也因此結識有類似經驗的個人、家庭,進而進行私人或公開的討論或連結。

理想上,單親只是一種家庭形式與狀態,不應直接被定位為弱勢;但在實務上,單親家庭似乎更容易成為需要幫助的一群人,其共同困境是某種不容否認的社會現實。一般來說,福利或救助制度的設計往往以扶助個別單親家庭出發,但其實,台灣社會預設的性別結構、工作時數、制度設計等,皆以雙親俱備的核心家庭為唯一考量,而這在在成為單親家庭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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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困難或拮据,是許多單親家庭的共同處境。在核心家庭裡,就算只有一份薪水,卻還有另一人擔起具有高度經濟價值的家務和育兒工作,而由於單親家庭無法同時扮演「負擔生計」和「日常生活照顧者」兩種角色,所以必須賺更多錢才能涵蓋這兩種需求。因此,「幫助弱勢單親媽媽就業」其實並不是單親家庭的出路,除非能夠生出一份兩倍薪水的工作,否則單親母親很難兼顧家人的生計和日常照顧。

生一個小孩要花全村之力:醫療體系對照顧人力的預設

我的生產住院期間,由於家中沒有照顧人力,因此是由七位朋友排班,在剖腹產手術加住院的一週內輪值照顧我。從正面的角度看,我的支持系統堅強,已經超過一般對於「照顧工作由家庭分擔」的想像;但反過來想,這仍是一種以私人網絡取代家庭關係的狀況,而多少人能夠一次動員七位朋友為妳請假?

這反映了醫療現場的兩個實際狀況:一是在專業醫療人力緊繃的狀況下,住院現場許多照顧工作被迫私人化;二是在醫院生產過程中所謂的母嬰親善,仍是將生產醫療化、一貫化、去人性化,未以產婦需求考量而以醫院方便運作為主。醫療體系預設病人擁有足夠資源來彌補醫院人力的不足,至於「沒有這種預設資源的人」則毫無補救措施。丈夫或家人照顧並未納入標準的醫療程序,卻是整套生產照顧工作不可或缺的人力,病人/產婦一旦缺乏這種照顧資源,又沒有財力聘請私人看護時,無疑是讓整個情況雪上加霜。

雖然我的例子是剖腹產,已由生產的人類自然行為轉為醫療行為,但我們可以從這個例子更進一步肯定目前生產改革運動所提出種種主張,包括以產婦需求為主的生產計畫書、溫柔生產、在家生產、讓助產士重回產檢及接生現場、公衛護士的再引進等,都是從制度面來改善生產問題,直接幫助非婚姻狀態中及因其他原因而沒有私人照顧系統的產婦。

一個人不可能獨力養小孩:人際網絡對單親照顧的影響

「單親父母獨力養大小孩」這種單親家庭圖像,基本上是一種不可能存在的迷思。就算是單親父母,也必須跟他人合作,一起把小孩扶養長大。所以要看到的是,單親父母身處怎樣的照顧網絡?必須付出哪些代價?又是跟哪些人一起扶養小孩?

以我為例,從孩子出生到現在七歲,她的托育和協同照顧網絡發展史,基本上與我的生涯需求互相牽絆:從出生到一歲半,我自己負責照顧,同時完成兩科博士資格考。一歲半到兩歲,我開始全職工作,在銜接幼兒園的半年間有待業中的朋友伸出援手負擔白天照顧工作。孩子兩歲起進入幼兒園,我白天送到幼兒園,晚上接回家照顧,期間不時有朋友幫忙。

不管在哪個階段,單親父母都需要幫手。從我的例子可以清楚看出,仍須在制式上下班、上下課時間運作的托育,對單親父母來說是不足的。單親父母的人際網絡和資源,很大程度決定了這個家庭的能動性及對生活的掌控程度。階級優勢不但反映在經濟層面,也隱微決定了單親家庭孤立的程度。

沒有伴侶可以嗎?

談感情是對於未來那個「永遠」的追求,而那個「永遠」的形式就是婚姻。單親家庭的存在就打破了這種對永遠的想像,並且呈現人類情感更複雜的狀態。如果成人能夠將過程中的傷害轉化成力量,孩子可以學到的,不光只是怎麼愛人,還有如何不被愛卻無損自我價值。因此勇於去談不存在於家庭中的那一方是重要的,而如何談也是重要的。單親父母往往因為過往的恩怨,很難不帶情緒地描述離開的那一方,這種情緒聽在孩子耳裡,很容易轉變為對自己的壓力。誠實坦然、不特別美化也不刻意醜化、對於自己的負面情緒及快樂感受都好好面對、不要忘記孩子是從當年的美好而來,這些態度對於建立孩子的自我認同是重要的。更進一步說,這樣的「失敗」歷程也反而讓孩子有更好的情感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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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固定而刻板的性別分工與角色

認為家庭中要有父母親的角色,通常有個很重要的論點:要讓孩子學習不同的性別角色,缺乏其中一人,會讓孩子的角色學習不完整。這種認定通常對於男女區分有較固定的想像,落實在生活中,往往就是以性別來分工家庭活動,例如爸爸開車媽媽煮飯、爸爸陪玩媽媽照顧等模式。

然而,這種分工模式正是在社會整體性別不平等下建構孩子最原初的人格。由於很多父母自己就是在這種教導中長大,因此在教養過程中,勢必花費更多心力來突破社會甚至自己設定的性別角色。核心家庭因為是由一男一女組成,特別容易落入這種分工模式,因此即便父親在當代家庭中已經逐漸負擔較多家務,但母親仍是家務勞動的主要承擔者,並且在家務分工上仍呈現性別區隔,如母親負責煮飯、父親負責修理工作等。

單親家庭之所以較容易打破性別分工,在於這位負起全責的家長很弔詭地因為沒人可以分擔工作而被迫全能,即使有些事情做不到,孩子看到的也不是「因為特定的性別所以不會」,而是「因為能力不及所以不會」。

如果再加上因為單親而被迫建立的人際照顧網絡,孩子會因為有更多成人參與她建立認同的歷程,而有更多元面向的發展。並且因為經常接觸各種親疏遠近、不同個性的大人,也發展出面對不同人的不同應對方式,這些都不是由雙親完全負擔教養責任的核心家庭容易做到的。

這並不是說單親比雙親好,而是不同家庭會面對不同困境,以及隨之發展出來的應對方式,只要能夠正面引導,孩子都能有健全發展。更進一步,或許孩子發展健全與否跟單親還是雙親沒有直接關係,而在於這個家庭給予她什麼樣的價值觀和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