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曖昧,性的曖昧,是很相似的。詩人騷夏寫:「愛是不用因為性別被定義和綑綁的。有時候愛一個人和寫一首詩一樣,我們要忠於直覺。」

只有一種性別是不滿足的

「作者到底應不應該對自己的作品做解釋呢?」

我覺得這個問題非常的有趣,對我來說每個階段可能都會有不同的答案。我的寫作,總是很難離開自己。我很喜歡古埃及盧克索神廟銘刻的一句話:「身體是神居住的屋子。認識你自己,你就會認識諸神。」《聖經》也說過類似的:「自己就是神的聖所。」我之所以為我,出生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我想一定有其獨一無二之處,會有不可取代的視角。

我從何來,我從何去

我來自在臺灣南部的高雄,我出生在一九七八年夏天,時節靠近端午,端午節也是我們的詩人節。這和中國古典詩人屈原相關,屈原的代表作《離騷》也被泛稱詩。我的筆名「騷夏」就是因此而來。我會取筆名,是因為我希望自己在創作中重新出生,但我仍然希望和我真實的自己有連結。

就像我的生日恰巧也正是芒果產季,芒果飽滿的黃色和香甜的氣味充滿空氣,盛夏的果實代表豐盛,那是我每年都會收到的禮物,也是我在寫作時常用到的場景,我五歲的時候種的芒果樹,至今仍在結果。

我出生的那年,臺灣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是與美國斷交,整個臺灣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我的老家在高雄的旗津島,往來都需要渡輪,我的母親告訴我,她即將臨盆時,也得跟眾人排隊搭船,當時因為船班很少,誰也無法禮讓一個孕婦。我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誕生的。

我的父親是「本省人」,我的祖父母、甚至是父親的長兄、長姊都曾受過日本教育,家裡交談時他們仍用自己的日本名互稱。母親是「外省人」,是一九四九年的中國移民第二代。像我這樣的背景的人其實挺多,我們被稱為「芋仔番薯」,每次選舉都會吵架。

我們家並不富裕,我的父母親是工人階級,他們跟上臺灣加工出口繁盛的八○年代,養活了我和弟弟妹妹,寫作對我家人來說是件很遙遠甚至不可思議的事。我會寫作的起因主要是來自我觀察到,我的身體和我性向的衝突。

我的作品裡有許多的對照,時間和空間的對照、父和母的對照、男與女的對照、同性戀和異性戀的對照、生殖與不生殖的對照,當然我寫了很多情詩,包含了愛與不愛的對照。很多時候,我做的不是比較,我想討論的,是光譜兩端的消長,或者是錯置的可能性。例如我曾寫過一首名為〈掀開〉的詩:

我曾掀開一個新娘 這個新娘是我的父親

我曾掀開一個新娘 這個新娘是我的母親

今天我的任務 是要掀開一個和我同國的新娘

另一隻 稀有 美麗

對於未來缺乏繁殖能力的 瀕危動物

「新娘」被「掀開」頭紗這個動作,來挑戰如果新娘是「父親」,如果新娘是「母親」,如果新娘是和我同一個性別或性向的女人,而掀開意味著一個挑戰真相的動作,我要去試探這些人,可否接受一個謎底,解開謎底就是所謂掀開的過程,也是我探究「我從何來、我從何去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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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曖昧,性的曖昧

再大一點,我發現我自己的性向,我對情感的期待和挫敗變成寫作的動力。

那不僅僅是抒發,當我在文字裡暴露自己,我就會令自己身陷風險,書寫有一種坦白的「風險」。讀拉芮恩.哈齡(Laraine Herring)《呼吸寫作》一書 ,劈頭第一章談的就是——風險:每個創作者內心都有一個警鈴或是檢查系統,不可能不知道「寫作裡的風險」——暴露自己在被人檢視的風險。但我支持「沒有個人風險的作品通常多會是失敗的作品」,畢竟寫作這件事情,太容易用文字包裝,但我認為那不是寫作,對我來說,真正的寫作是勇闖自己內心深處,把它公開在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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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要陷自己於險境?我想這是一種寫作策略的選擇,對我來說,誠實只是一種選擇,就像我曾寫作的詩句:「愈想殺掉內心的獸,就愈會聞到自己誠實的腥」。

我選擇「詩」為主要創作的文體,也是因為詩的曖昧性和實驗性,如果性別不必非男即女,有曖昧解釋的空間,選擇詩這個文類來寫性別主題的作品,我認為是再適合也不過的。詩語言的曖昧、實驗性以及多元性,像是隱喻只有一種性別是不滿足的。

我們常常糾結性別一定要是什麼樣子,或是文類一定要有什麼傳統,而我想要利用創作去消融的無非就是形式,就像我在作品《橘書》序提到的:就像有一隻貓經過你,第一時間你並不會想:啊這是隻公貓,或是:啊這是一隻母貓,而是直觀的:這是一隻橘的黑的花的或胖的貓。寫詩或讀詩必須珍惜這種直觀。

離騷之騷,情慾之騷

小時候洗澡時,我常常疑惑地問我的母親:「為什麼我沒有陰莖?」我不明白我的母親為何要對我這樣說,她告訴我:「等你長大,陰莖就會長出來了。」或許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開了一個玩笑。我想她也無心為我種下一顆種子,暗示我:性別和性向是可以鬆動的。

我的作品裡常常有性器,或是同性性愛的描述:「身上所有開孔的地方都非常害怕妳/但也非常思念妳」或是「我是卡在她陰道裡的一支爛筆,她推我進去太深,睡著了就把我忘記」或是用「在她壁上作畫/甚黏稠/我用指腹按壓出房子、吃草的牛羊 」象徵「指愛」。

與其說是強調器官,我想我在作品裡,比較想強調的是「體感」。

我認為身體就是此生的修練場,或是接受訊息的通道,我想記錄的「體感」除了「性」,我也特別珍惜「痛」。人總是在身體疼痛時,才會令人感到肉身或器官的所在。身體是誠實的,聆聽自己身體想說的,便能讓我得到文字。我有幾首作品多是在經痛時完成的。例如散文詩:〈淤積的字〉、〈紅月亮〉等,我把月信、經血、子宮、陰道做了一些變形,例如我用字來譬喻月信:「我的體內淤積了一些字,我得讓它排出來」(〈淤積的字〉)。又例如:「子宮是丹爐,參道是產道,這些我的身體都有內建,也曾收過奉獻。」(〈紅月亮〉),聆聽疼痛有其必要。

剛剛提到的錯置,也是我喜歡的素材,男性一定要有什麼樣子嗎?女性一定要有什麼樣子嗎?或是男同志中的 TOP 一定要有什麼樣子、Bottom 一定要有什麼樣子嗎?女同志的 T 一定要有什麼樣子嗎?或是同志難道就不能喜歡異性戀嗎?異性戀就沒有喜歡同志的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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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寫過一首散文談的是異性戀女性,至男同志夜店,想要尋求「撫摸」卻換得「厭惡」的不堪:「她像被海葵觸角包覆的小丑魚」但後來「她的身體很快就被識破」「千手觀音們紛紛縮手」「直到冷落無趣」有時「色情暗房也會變恐怖箱」。

我認為我的作品常出現身體與慾,從身體出發,討論慾望的抵達或無法抵達。或是辯證「性」一定要怎麼用嗎? 我也會思考同性之間無法「生殖」的慾望;生殖的問題,我覺得不應該是狹義的「生得出來」的人才配討論。我談的不只是生理上「傳宗接代」的功能,而是借用這個隱喻,為詩命題,所以我才會認為:只有一種性別是不滿足的。這就像是「詩」不一定只有一種寫法,我常常挑戰詩的傳統和型式,一如我常使用散文口語入詩,或是我搭配我的曼陀羅畫作完成詩作。我想:處理一個作品只要把想要處理的主題做到、做好、做得完美,我是不在乎文類形式的界線的,更何況詩本來就有其叛逆及實驗的傳統。

性也是一樣,我認為性是來自人類的情感,愛是不用因為性別被定義和綑綁的。有時候愛一個人和寫一首詩一樣,我們要忠於直覺。

(本文為作者參與二○一八年東京舉辦之第七屆臺灣現代詩研究會工作坊「臺湾詩新世代|現在詩と性の表象」發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