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宏專文,寫身為一位不被家鄉接受的男同志,想逃家再遠、想多不像鄉下人,總躲不了,家總會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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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掉的老九,肥美的荔枝

很多人說,我不像鄉下人。

一九七六年,我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陳家第九個孩子。父親是農家長男,生兒壓力龐大,與母親卻連續生了七個女孩,在父權家族地位墊底。殷殷指望下,我哥排序第八落地,母親終於停止分娩失望,鞭炮炸,恭喜聲海嘯。我七個姊姊以為父母增產報國已衝過終點,想不到已是高齡產婦的母親又懷孕,我濃密鬈髮、哭聲撞鐘來到人世。父親說,怕我哥「一個查埔人無法度陪對七個姊姊」,於是再賭一次,若再得一子,我哥便不孤單。

曾有讀者問,為何寫作?最早的寫作記憶是?我毫不猶豫說,我的家庭,就是我的最初寫作動機。我的個人寫作履歷,可回溯到七、八歲,初上學識字,課本上寫造句不夠,把整本過期日曆翻過來,在空白背面繼續造句。我很多話,表演慾旺燒,幼稚園就很愛上臺致詞,國小常參加演講比賽。我腦子總有很多故事,一定要說出口,亟欲寫下來,國小四年級,我寫出了第一篇小說。我書寫故事的直接源頭就是我家,一家十一口擠在彰化鄉下小屋裡,吵吵鬧鬧,故事喧噪。

父親年輕時俊美,沉默無言,為了養活一家,種田、賣農藥、開貨車,幾乎無眠,滄桑過勞,中年被診斷出肝癌,沒有化療,竟多活了將近十年。母親在三合院大家族裡不斷產下女嬰,被保守社會踩在腳底,厭女哀嘆。大姊國中沒畢業就逃家去臺中沙鹿工廠,一生都坐在縫紉機前,至今仍勞碌。二姊個性豪邁,喉嚨內建麥克風,這秒煮飯給全家吃,下秒拿鍋鏟出門打欺負她的男生。三姊繼承父親貨運事業,開大卡車,搬大樹。四姊是陳家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兒,經濟匱乏年代,我們家的行動版圖很少跨出彰化、雲林,她獨自到臺北上大學。五姊出生後差點被別人家收養,溫順乖女兒,幼稚園老師,如今是保姆,孩子磁鐵。六姊遠嫁屏東,歷經家暴,賣過碗粿,進入金融業,開過早餐店,從未放棄。七姊叛逆,我清楚記得,她不顧父母反對,穿著粉色洋裝出門約會,她十七歲那年,一臺砂石車輾過她,喪禮過後,我們家一整年沒有笑聲,我童年的句點。我哥是最得寵的長子,明明體格粗壯,卻總是被矮小的同學霸凌,在外懦弱,對家人蠻橫,長大後黑道白道都欠債倒債,帶妻兒潛逃,下落不明。

尋常農家,故事擁擠,生育力旺盛,有十七個孩子喚我舅舅叔叔,有很多婚禮喪禮,哭聲笑聲,爭家產,手足決裂,陳家的色調從不清淡,我下筆跟著濃烈。有位作家前輩曾當面對我說,寫小說宜「節制」。我稱好,之後下筆,忍不住又打翻調色盤,寫爆炸,寫狂風,寫尖叫。怎麼辦?我身體裡的故事重鹽高醣,寫不出淡雅。

家人故事濃郁,那我呢?我是父親當年的賭注,家裡根本沒錢多養一個小孩,但他還想讓陳家多添一男。如今看來,賭注失敗,我根本是壞掉的老九,農家的窳品。

失敗,因為我用盡力氣逃離。原鄉在每個人身體會留下不同印記,我的是勒痕。我嚮往城市,歐洲電影,文學旅行,自由恣意,紐約巴黎。我怕田野,鄉間的蛇,當面跟我說讀戲劇所沒前途的舅公,保守父執輩,宮廟神棍,傍晚的小黑蚊,竹林女鬼。我一路逃到了德國,故鄉與柏林千里遠,這讓我很安心。我以故鄉永靖為底,寫了《去過敏的三種方法》,寫童年的故事,密閉的空間,窒息的保守,我這個失敗的老九,寫書,說故鄉的壞話。

窳品,我沒娶妻生子,我是同志。我的成長環境極度重男輕女,父母親從小就灌輸子女失衡概念,家產全部留給兒子,女兒負責簽章,一切無條件給兩個弟弟。我到臺北之後接收性別教育,學院裡閱讀女性主義、性別論述文本,智識啟蒙,開始質疑。我哥是傳統父權教育的完美產品,很早娶妻,第一胎就得子,厭女,懼怕新世界,信仰長子為天,男人至上,到處拜小廟,只想開名車。我則是因為性向,被歧視,被攻擊,從憎恨自己到喜歡自己,跌撞生存路迢迢。我自己清楚,幸好,幸好,幸好我是同志,不然我就是陳家的第二個完美兒子產品。我是不良品,但我慶幸。

面對家族、成長記憶,我唯一的戰略就是書寫。大霧臨,叫囂響,張眼只見黑暗,我坐下來書寫。寫作有澄明魔法,字詞在腦中裡戰鬥推擠,有這麼多的家族故事催促我寫,完成一篇小說,去除一片童年烏雲。

我此刻能大方書寫我的出身,說永靖,寫我的農家出身,但,我曾過分用力,與原鄉剝離。到臺北讀大學,有同學笑我的國語有「南部腔」(但其實彰化不是南部啊,後來我才懂,原來只要離開臺北疆界,其餘都是「南部」),於是我模仿臺北同學的口氣與嘴型,「矯正」我的發音,讓我自己聽起來像個道地的「北部人」。讀英文系,我硬逼自己學美國西岸的發音方式,大量看美國影集,聽美國流行歌曲,save the best for last 幾個「ㄝ」的差別都徹底搞清楚,不斷演練,有次被傻瓜誤認為 ABC,忽然幻想自己人生往上一階。我努力刷洗土氣,學首都人穿著,染髮,修剪鼻毛,戴隱形眼鏡,終於不像個鄉下人。

跑得再遠,無論多不像鄉下人,總有返鄉時刻,躲不了,永靖總會追上來。

母親在家門口前被車撞,我從柏林趕回永靖,千里奔喪。島嶼中部山區火葬場,場面混亂,無所謂莊嚴,工作人員衣著隨便,口嚼檳榔,滿嘴髒話,推了棺材就往火爐送,宛如生產線。當日排隊棺木眾多,混亂中,我們根本不知道母親的棺木何時被送入大火,長輩忽然提醒我們,必須對著活爐大喊:「媽!火來了,妳快走!」

吶喊中,我視線往上移,燒屍體的濃密煙灰從煙囪竄出,朝山坡散逸,上面一大片茂盛的荔枝園。

母親遺體燒盡,嚼檳榔的工作人員整理碎裂的骨頭,現場實在是太沒秩序了,我不禁懷疑,這真的是母親的骨頭嗎?弄錯的機率太大了吧?

負責撿骨入甕的阿伯朝地上吐一大朵豔紅,遞出一雙長筷。依俗,必須由長男拿筷子,把骨頭夾進甕,女兒則不准碰。聽到荒謬的父權習俗,我竟然問,那如果家裡沒兒子呢?女兒依然不准碰,由男性長輩代理。我哥拿快速夾了骨頭,把筷子傳給我,我把母親的骨頭夾起,看著面前的嚼檳榔阿伯,身體忽然輕盈了一些。原來死亡這麼不莊嚴,手上的筷子充滿可笑的性別意識與迷信,這一切荒謬,就到我們這一代為止吧。計較,爭吵,推擠,最終都得白骨入甕,這是母親給我最珍貴的。不到「看破」境界,但從此我樂觀放鬆。

母親過世不久,我哥爆發債務危機,想賣祖地還債,陳家再度沸騰大吵。

終究,我回到了故鄉。我跑得再遠,自認多自由,總會有一場喪禮,把我勒回來,再當一次永靖人。身體有勒痕,為了鬆綁,為了自由,為了再度叛逃,故鄉在後追趕,我必須繼續書寫。

那天火葬之後,我和姊姊們走了一段山路。一路上,都是賣荔枝的攤販。當地荔枝特別肥碩,多汁鮮甜,島嶼名產,最適合祭拜祖先。我想起那熊熊烈火,濃重的肉體煙灰,果實累累的樹。

死亡讓荔枝肥美。永靖逼我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