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的是我,還是符合世俗眼光的我?如果有一天,我不那麼溫柔、纖瘦、白皙,你還會愛我嗎?如果你不是愛我的全部,又為什麼要說愛我、要把我留在身邊?新世代暢銷作家張西最新作品《二常公園》,依然用最溫柔的字,寫下最真實的關係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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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提出分手。但是當幸子想起那些夜晚和她熱烈親吻雙手卻過於安分的傅里,她的墜落感強烈地提醒著她:妳得想辦法停止這種不安。

分手前夕的傷心往往不是撕裂性的,而是妳就在站在那裡,被無數的感受刺穿,彷彿不是妳擁有感受,而是感受控制著妳。它一旦決定讓妳動彈不得,妳就哪兒也去不了。幸子的每一步都令她心悸。她認為傅里會讓她的布偶症更加嚴重。一如人們往往找到一個可以解釋的原因,就會自動地替這個原因額外地找足其他合理的說法。倒是傅里,除了手指和腳趾變得比較圓潤以外,沒有什麼明顯布偶症的特徵,傅里的頭上也沒花,就和一個普通的人一樣,但是傅里也不會受傷了,幸子想起以前傅里說過的話「我們變得強壯,就不會再那麼容易受傷了」,幸子抿了抿唇,真是個傻瓜,那是布偶症啊。

「我到了。」幸子傳了簡訊給傅里。傅里大約過了五分鐘後才下來。「好慢。」幸子邊說邊抬頭看向對應著傅里房間的那扇窗,窗面透著黃色的光線。

「在整理東西。」傅里說:「要不要去散步?」「不要,我想先上樓。」幸子說。「那妳陪我去買個喝的。」傅里拉著幸子的手離開小公寓的門口。

「你想說什麼嗎?」幸子跟在傅里身旁,淡淡地問。她發現傅里心不在焉。剛剛那房裡其實有著別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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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啊。」傅里的手機已經換成最新的平板式手機,他說是為了增加未來的工作效率。傅里一邊在手機的螢幕上滑呀滑的,一邊說:「我想說試試這個手機的新功能。」幸子沒有說話。「欸妳看,這很酷欸,它的螢幕變得超級大,所以如果,」傅里將手機朝向幸子:「我拍了一張妳的話,」然後將手機遞到幸子面前:「妳的臉就變大了耶!」傅里像小男孩一樣地笑著。幸子並不想笑。

「妳幹嘛,」傅里將手機收進口袋,吶吶地說:「從剛剛就悶悶不樂的樣子。」

「我還是喜歡舊手機。」幸子說。至少臉比較小。

「等我賺錢了,買一隻送妳。」傅里說,一邊將手搭上幸子的肩膀。幸子沒有再說話。一直到傅里隨手買了一瓶飲料,回到小公寓的門口時,幸子才開口:「傅里。」幸子叫住傅里,她停下腳步,示意沒有要馬上上樓的意思。她從遠遠的地方就看著傅里的窗戶。

「嗯?」傅里回過頭看向幸子,牽著的手自然地分開。

「你剛剛出門的時候有關燈嗎?」幸子問,眼睛直直盯著那已經暗下來的房間。剛剛那裡面有著別人吧。

傅里抬頭看向自己的窗戶:「咦,我忘了耶。」

「你剛剛沒有關。」幸子說。

「噢,那應該是室友幫我關的吧。」傅里露出傻氣的笑容:「我們上去吧。」

「我們去路口的椅子那裡坐一下好嗎。」幸子說完,沒等傅里回應就往路口走去。傅里跟在身後。

「妳到底怎麼了?」傅里沒有坐下,他看著坐在那兒兩眼發冷的幸子。

幸子靜靜地抬起頭看向傅里。

「妳不要總是這個表情,我真的不知道妳怎麼了。」

幸子吞了一口口水,然後將目光從傅里的臉上移開:「我在想一些事情。」傅里沒有說話。他走到幸子旁邊坐下。交往這些年,他沒有看過幸子這樣的表情。

「妳在想什麼?」傅里淡淡地問。

「你覺得我胖嗎。」幸子說,她沒有意識地將自己的拳頭微微握緊。這是何等困難的一句話,其中摻著的並不是疑問。傅里吸了一口氣,仍沒有說話。

「怎麼突然問這個?」沉默了一會兒後,傅里說。

「很突然嗎。」幸子說。那些夜晚,很突然嗎。

傅里將臉別了過去。他心底知道那些異狀幸子不可能沒有察覺。他記得還在當兵時,某次自己到台北找幸子,明明燥熱著身子想要將慾望發洩,兩人將衣服脫光後,往常習慣開著小燈的他卻希望將燈關上,還好幸子也示意那晚她想要關燈。傅里有時候會問自己,這麼年輕,還可能遇到更好的女孩,為什麼一定要是幸子呢。在慾望面前,有時候他會忘記自己當初是被幸子的什麼吸引。他喜歡幸子的什麼呢。戀愛是衝動的,生活卻是恆常的。第一次和幸子赤裸相擁的時候,傅里就感到矛盾了。傅里努力地讓自己保持著喜歡的感覺,對幸子的喜歡越深,矛盾的感受卻讓他更為痛苦。傅里知道環肥燕瘦的女人都有人愛,可他偏愛的就是纖細的體態——我喜歡她,但我也不喜歡她,我喜歡我們談論宇宙與人生、我喜歡我們用各種通訊軟體調情,但我不喜歡做愛時她粗壯的大腿和微凸的小腹。生理上的慾望也包括視覺慾望,這是就算閉上眼睛,也騙不過自己的。愛的矛盾正在刺穿傅里,傅里感到劇烈的疼痛,而無法有多餘的心力感知到幸子的自卑。


圖片|pixta 圖庫

「你真的覺得,這很突然嗎。」幸子看向傅里又問了一次。傅里感覺到幸子的目光,但他沒有將頭抬起來,他不想迎上幸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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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妳。」傅里說:「我喜歡妳喜歡一件事情,就喜歡到底。」

「但你不喜歡我的身體。」幸子說。

「我是個男人。」傅里說,聲音逐漸變得哽咽。傅里的頭仍低著。急促地呼吸與情緒,總會讓好不容易學會的優雅的語言,變得拗口。

「男人怎麼了?」幸子直直盯著傅里,只見傅里將臉埋進自己的手掌,哭了起來。

「我有最基本的慾望,」傅里哭著說:「我也很矛盾,但是我正在努力克服了,相信我⋯⋯」傅里哭了出來:「沒有人⋯⋯沒有人會想要上一個胖女人。」

幸子瞪大眼睛,應該要流下的眼淚杵在眼眶裡。這是愛的原型嗎。不是總有那流傳千古的俗諺,說愛裡面是無盡的體貼與包容嗎。

「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幸子靜靜地說:「分手吧。」原來這句話沒有想像中的難說出口。幸子別過頭,然後站起身。

「子安⋯⋯」傅里越發疼痛地哭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妳如果瘦下來⋯⋯」

「我不需要為了滿足你的慾望而瘦下來。」幸子將牙根咬緊,將目光移至遠方。這句話是說給傅里聽的,她自己卻沒有聽進去。幸子再也沒有看向傅里。

她不想要每一次看向他時,都感覺到被愛著與被傷害著,已經再也不能切割地攪和成了同一件事。那麼她寧可不要這份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愛再也不是把我們聚在一起的原因,而是把我們分開的理由。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填補了匱乏之後,卻招來更大的匱乏。

幸子站起身,將手上的袋子放在傅里旁邊的空位,那是剛剛她坐下的地方,她留下的最後一份禮物不是自己,而是漂亮的飾品,也許那更適合傅里。傅里看起來哭得很傷心。幸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轉身離開。愛的疼痛在初冬成了自顧自的風景,但是大概只有足夠漂亮的人,才有被安慰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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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走遠的時候不敢哭出聲,牙根被她咬得疼了,她仍不知道該如何放鬆。她的雙手緊握成兩顆紮實的拳頭。我不應該去招惹幸福,因為沒有人會⋯⋯沒有人會⋯⋯幸子無法將這句話接下去,只能在心裡重複地默念著——如果讓你痛苦,對不起,是我沒有符合獲得幸福的標準。對不起。對不起。請去找一個漂亮的女生。去找一個漂亮的女生吧。

這一別疼痛地像是正在耗盡生命裡的千山萬水,也只是塵埃一般,渺小的再見而已。幸子以為離開傅里就是離開了深淵,而不知道自己正在掉入更大的深淵。真正的深淵不在別處,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