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醫生都說,問題可能出在她多年前的那一次流產。他們簡直以責備的口吻,說她為什麼三十三歲高齡第一次懷孕卻不生下來,好像班主任老師批評學生粗心做錯作業答錯考題。她們批評她輕率,好像這是種懲罰,終究會來。

前面的醫生都說,問題可能出在她多年前的那一次流產。

術後喪失生育能力,這樣的病例不算很多,但也絕不算少。

他們簡直以責備的口吻,說她為什麼三十三歲高齡第一次懷孕卻不生下來,好像班主任老師批評學生粗心做錯作業答錯考題。她們批評她的輕率,與輕率相隨的就是懲罰,這種懲罰也許來得快,也許來得遲,但終究都會來的。以她現在的年紀和月經不規律的狀態,懷上孩子比十年前艱難太多。

雖然無望,初雪仍然堅持吃中藥,直到厭惡自己像個藥罐子,放棄調理順其自然。

面對醫生一句句出於好意的尖銳話語,她感到非常難受,有苦說不出。那段日子從來就沒有遠離,永遠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她一抬頭就能看見,她當時怎麼找他,他的態度怎麼刺傷她,怎麼忍受著內心巨大的痛楚。九個月之後她想,孩子在的話這時已經出生了;五年過去後她想,如果孩子在的話他已經五歲了⋯⋯她感覺那孩子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成長,他的生命並沒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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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並不好。有人告訴她,只有真正生一個孩子才能忘記與替代。她感激財經主筆在這件事情上的寬容與理解,在生孩子的問題上,他並不積極,是好事也是壞事,如果他積極一點,她也許會更努力去尋醫問藥,說不定有所進展。但他每天讀書寫字,偶爾看見別人家的孩子逗兩下,僅此而已。

兩個人在一起也有感覺冷清的時候,尤其是當鄰居或者花園裡有小孩子的哭鬧聲傳進耳朵,這種感覺更為強烈,就像在嚴寒的冬天,外面下著大雪,而他們守著空空的冰冷的壁爐,窮得沒有一根可燃的柴火。

兩人似乎都感覺到了,但又避免觸碰,這時財經主筆會第一個繞開這種局面,開始聊一個話題,或者建議看一場電影。這樣的情形裡幾乎每次都被他解圍。初雪後來才明白,他那麼做正是因為內心的不安與躁動,其實他心底裡是希望生活中有那麼一個小活物膝下糾纏的。對於與小孩子有關的一切事物,他比她更敏感,經過什麼兒童樂園,或者兒童服裝店,他都是疾步快走,好像那裡傳出什麼難聞的異味要趕緊避開。

這也是她決定再去醫院的原因。留著山羊鬍鬚的老中醫坐在紅木辦公桌後面,桌上放著軟布包,她伸出手臂擱在上面,山羊鬚老中醫將蜘蛛腳一樣的手指搭住她的手腕,閉上眼睛聽脈,眼皮顫動鬍鬚微抖,好像在跟神靈溝通。完了又讓她吐出舌頭,翻出眼白,總結出一堆陰虛血熱之類的結果,一邊開處方,一邊問她的職業收入,家庭狀況,說他這裡看病全是自費沒有醫保和公費醫療,聽她說是大學教授,便塗改了幾味藥,七劑藥兩千多,少則一個療程二十一劑,多則半年,看療效而定。

她接過處方單,心灰意冷地離開了中醫院,不是因為錢,而是她發現醫生說的大同小異,她對此已經徹底失望。她想她的事情已經成了疑難雜症,醫生多半也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說不定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當年的醫生就警告過她手術的後果,她只是沒想到低概率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偶爾過於痛苦之時她很後悔,她設想如果不顧一切生下來現在會是什麼景況。要知道天底下那麼多比她窮得多的女人都在生養孩子,當她被逼先擇另一條道路,也許她真的能走得很好。有什麼比從鄉村到都市,從自學到博士的歷程更艱辛——正因如此,她不想失去已經獲得的回報。

結婚之後,她暗自傾注全部的精力來解決生育問題,儘管她表現淡然,而韓主筆也十分迎合。頭幾年用真愛還能扛得住,撐得起,慢慢地兩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荒涼。財經主筆在外面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也重新出現老男人酒局,發表他妙趣橫生的言論。

老男人的酒局上總會有一兩個年輕新鮮姿色不凡的姑娘對滿腹經綸的老男人笑靨如花。等到她發現那朵被財經主筆摘下的花時已經太遲,那朵花已經變成兩朵花,一朵在肚子裡開放。他是在什麼場合遇到那朵花的。也許是某次座談活動,也許是某次酒局,這不是重點,她沒有調查整個來龍去脈的想法,一個核心的結果就是,河那邊開了兩朵花,一朵母花,一朵小花,河這邊只有一棵老楊柳,財經主筆一個人划葉小舟在河心徘徊,是去開花的河畔,還是回有老柳的碼頭。她沒有對著河心呼喚,也沒有撤走靠岸的碼頭,她是敞開的。她看到那朵母花現在置身於她原來的位置,情形一模一樣,她看那朵母花時便像看到了自己,成全那朵母花也像成全自己。

她的確無意逼迫那朵母花摘掉肚子裡的小花使母花面臨枯萎窘境。她對母花毫無成見。她想的是財經主筆的問題。她自認為他們心靈相通互相信任,他們經常促膝交談,使靈魂日益交融彼此照亮,她委實有點不能接受從前的一切像水中月,變得虛幻搖晃。她知道自己沒有權力對財經主筆提出任何要求,因為她荒蕪的子宮多年來顆粒無收。

她一直覺得欠他什麼。現在她明白了。她欠他一個好的收成。欠他穀粒滿倉。欠他一片土地應有的肥沃與繁衍。欠他一枚沉甸甸的果實。她唯一不滿的是,他不該撒謊,不該讓她蒙在鼓裡。他撒了多少次謊,才能讓一朵母花開出小花。他騙了她們多少次,才能讓小花在母花肚子開了四個月,讓每個女人深信他是自己的男人。她唯一不滿的是,他不該撒謊,不該欺騙。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為了這個她要跟他較較真。

他跟她攤牌的時候,像一個老學究做了一次失敗的學術考證,他為他引證的錯誤、論據的迷亂、結論的荒謬等深感愧疚,他一向在學術問題上嚴謹縝密,凡事多方面考究,以求準確,萬無一失,他將錯誤的考證歸結於一時疏忽,引證資料和觀點來源於網路並不可靠,他得到過修正的機會,以為這點差錯一般讀者看不出來,心存僥倖。但恰恰是一般讀者——一個關係並不親密的同事——告訴了她關於財經主筆的可疑行蹤,她在京郊潭拓寺的銀杏樹下看見財經主筆和那朵母花做著只有情侶才做的事情。

他們去譚拓寺幹什麼?不可能是為了她初雪早生貴子燒香拜佛,也不可能請菩薩保佑他的婚姻萬古長青。當她開誠布公地跟他談論潭拓寺的情形,他矢口否認。他認為那是無稽之談,他為什麼要跑寺廟裡談情說愛 你是相信別人 還是相信枕邊人 他一句話就把她問住了。她當然選擇相信枕邊人,因為那個並不親密的女同事一向熱衷八卦愛搞是非。但當第二次另一個人告訴她另一種情形的時候,她確信前一次也是真的。他要是沒有耍她這一道,她也沒有那麼生氣,這不但侮辱了她的智商,也戲弄了她的尊嚴。她能夠理解他在風雨中搖擺過,抱著不傷害她的想法,她不明白他一個智商那麼高的知識分子,怎麼也犯這種掩耳盜鈴的錯誤,他應該知道對於她這種女人犯不著矇騙,他只需說出他的想法,她一定會由衷地祝福他,並且踢掉所有的絆腳石,為他鋪上絨地毯。在過去的交往中她都是這麼做的。前任都變成了好朋友,甚至還有人肝膽相照。

他說了自己是怎麼一步步踏進深坑難以自拔的。像大部分外遇一樣,只要經過最初的良心掙扎和幾個深夜的輾轉反側,問題後面就沒什麼問題了。起先他和那朵母花只是談得來,後來很談得來,再後來不和她談話就渾身難受,這種難受最終也不是靠談話解決,而必須用上肉體,肉體談話愉悅,肉體便有了記憶,沉湎於此失去自以為能控制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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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麼說,是想證明他不是一個胡來的人,而是一場靈肉革命。這使她心裡不是滋味,她原是希望他們靈肉分開的,她說服自己並想好了寬容他的理由。她以為靈肉革命這種事情在她這兒發生之後,就沒有什麼槍枝彈藥再度革命了,她忘了人們說的,男人老掉牙了都會想著重新再來,沒有牙齒了,他們會用手革命,用嘴革命,用舌頭革命,用腳趾頭革命,用膝蓋骨革命。

她聽他講著講著,捕捉到他一股難以掩藏的幸福。是的,他就是用一種憂傷、低沉、帶著哀意的語調,講述他的幸福和愉悅。這也使她難以接受。她情願他直接興奮地、眉飛色舞地說出他是如何沉醉於這一樁風流韻事之中,不必裝出那副砸爛了花瓶的神態。

她後來發現她這樣也不能接受,那樣也不能接受,她其實是整個兒不能接受,這種感覺超出了她對自己的理解,她感到心裡有頭焦慮的困獸,不是撕咬便是衝撞,利爪胡亂踩踏。她捂住了胸口。她感到自己要栽倒在什麼地方,但又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半點受打擊的樣子 事情已經是這樣了 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要我怎麼辦我都配合 她輕輕說道。

他警覺地看著她,似乎不相信這句話是她說的。顯然他沒想到會這麼輕易,就像他捏緊了拳頭,使勁全身的力氣與對方搏鬥,結果發現那只是一個輕盈的稻草人,一拳頭打過去,自己失去了重心。

沒有倒下的稻草人繼續輕輕地問他關於那朵母花的情況,要他好好珍惜她,畢竟母花懷一個已婚男人的孩子,冒了很大的風險。她處處替別人著想,好像有人替她完成了她做不到的事情,感到如釋重負。

他於是大膽地不需要請示彙報地失蹤了幾天,回來跟她談財產分割。他在路上想好了,房子賣了對分,存款一人一半,家私電器小東小西瓶瓶罐罐統統歸她,早些年他的收入比她高,她開畫展以後收入超過了他,但基本也能扯平,算是一個公平合理的財產分配,不過,她要是願意,他拿著存款搬出去倒也簡單,雖然存款略少於房值,這樣省下不少時間。他想的幾種方案他都能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方案,他當然不會提。

他委實沒有太多時間憂傷或者眷戀,一種對全新生活的喜悅充滿心胸,一路上還哼了幾句小曲。回來發現她不在家裡,她帶走了一些衣物。他在茶几上讀到了她留的紙條:

我先去日本走一圈,財產的事情回來再議,一切都會好的,不必擔心。

一切都會好的,是指他和母花的一切,還是他的一切,或她的一切,抑或他和她的一切?不必擔心,是不必擔心財產問題,還是不必擔心她的情緒和旅行安全?他沒看明白。他不會為一張字條這種瑣碎小事花費心思,他相信她出去轉一圈有利於事情順利解決,於是做好了等她十天半月的準備。

她其實沒走開多遠,她在酒店的窗口可以看見社區大門,他回來和離開的時間她都知道。她甚至聽到了他嘴裡哼的歡快曲調。他跨上階梯的時候,她發現他的腳步比原來有彈性,胸也挺了,還放下了過去的傲慢主動和人打招呼。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呈現另一種樣子。

她並沒有周密的計畫想幹什麼,她原來只想出來冷靜冷靜,觀察一下事態發展,某一刻她忽然想導演一場戲,開始她並不知道將怎麼編排,像很多人寫小說一樣,人物走著走著,突然就走出了作者的控制,開始自作主張,或起了殺機,或動了淫心,總之偏離了最初軌道。於是新的局面打開,靈感來了。

這是一場關於子宮的戰爭

三天後她花錢摸清了那朵母花的底細,知道她居住和工作的地方,知道她北方人,不到三十歲,一本英文刊物的編輯,住處是租的。週末她得到了幾張照片,上面是她丈夫和母花一起散步、吃日料的風景。他散步時一隻手放在別人腰上的習慣和吃飯的姿勢都沒有變。他們的狀態裡完全看不出另外一個女人的存在。

一想到她在他們之間竟然沒有一席之地,像空氣似的,她心裡就不是滋味。他們還去看了新墨西哥州那個女畫家的專展,他還是從她這兒知道有這麼一個把花朵畫得像性器官的女畫家,他勢必把她對他說過的與畫有關的東西向母花賣弄,這也讓她心裡不是滋味。實際上打她知道這事以後,她心裡就一直不是滋味。

了解這些情況後,她真的出去旅行了,每天在微博上曬圖,旅行風景、美食、人文,加入一些快樂的表情,似乎她玩得正好。一天又一天,一城又一城。她寫一個人旅行,像吃獨食對不起老公,於是給他買了衣服、領帶、電動牙刷,她還發一些他們過去的舊照片,展示那些曾經美好的時光。誰也看不出她的生活已經破碎。

她是在到日本第十五天的時候收到他在微博裡的私信,問她什麼時候回來。他沒有提財產的事,什麼也沒提,好像丈夫對出差的妻子的一句平常詢問。她感覺到話裡頭含著期盼和心事,她知道,在大雪紛飛的冬天,一個人守在冰冷的壁爐前比兩個人更難過。他懷念兩個人的日子。他需要她了。她不覺露出詭祕的微笑。

一個星期後她回到家裡。他燒好了晚飯等她。還有紅酒。過去他們經常對飲。

哦,這是最後的晚餐嗎?

她顯示走了一圈後雲散天開的清爽,有心情跟他開起了玩笑,一下子占了上風。

你怎麼理解都行。

他開酒,分酒,酒落進酒杯,汩汩直響。「算是為你接風洗塵吧。」

驚喜,還有這種待遇。

她笑著說。

當然禮尚往來,我也給你帶了些禮物。

他們和從前一樣進入分享食物禮物的過程,彷彿那朵母花不曾出現。她談論日本之行的感想,比較兩國文化,她還提到在日本看的藝術展,浮世繪,草間彌生,她似乎徹底忘了他們的生活中遇到了什麼麻煩。她表現的還是過去那個妻子的樣子,假裝沒察覺到他的強顏歡笑,在一杯又一杯紅酒之間,幾乎沒有他插話的份。她好像要趁這次機會把未來所有的話都講完。

他感覺她的確在把這當作最後的晚餐。他有幾次欲言又止,表現出某種謙讓或者說猶疑。他壓抑著自己,不跟她搶話。

瓶中酒眼看著漸漸乾涸,就快到瓶底朝天的時候。他做好了發言的準備。她卻一直沒有閒著。收拾殘席,洗碗拖地,洗淨手擦乾,就到了他欣賞和試穿禮物的時間。

她給他買的衣服總是非常合身。她對尺寸、斤兩、長短等這方面有一種天賦直覺,比如買衣櫃忘了量尺寸,但她一看就知道合不合適,事實也是如此。他穿上新的灰色西裝,打上藏青底暗紅花領帶,面貌煥然一新。他有點不知道她葫蘆裡賣什麼藥,他犯了那麼大的錯誤,她卻是這麼平常與恬靜,他想也許這是女人挽留一個男人的手段。

有件事幾次說到嘴邊被擠回去之後,他索性不打算說了,如果他和她就這樣繼續下去,她也就明白他已經回到了她的身邊,一切也都平息了。他和她這次真的會白頭到老。

她回來十多天,他一直沒離開過家。他們都沒有提財產分割的事。有一回夜裡還發生了默默無語但激情澎湃的肉體關係。除了做那事兒該有的聲響和喘息,黑暗中彼此一句話也沒說。她知道他的確回心轉意了。

他不知道她知道壓在他心裡想說而未說出來的那件事情,她甚至比他更早知道,就在她去日本旅行之時,她就知道這事情要發生了,因為她是編劇,她是導演,劇情是按照她計畫的方向走的這是一場關於子宮的戰爭。

那朵小花不能開放,最終只能在母花的肚子裡枯萎凋謝。

那是發生在她去日本之後第三天的事情。那天下午母花忽然小產入院。他趕到時已經只剩一朵滿臉倦容的母花。他摸著她癟下去的小腹久久無言。他甚至想不出安慰她的話。如果她是他的妻子,那可以滿懷柔情地說「沒關係,我們下次還會有寶寶的。」

可他沒法跟她說這樣的話,因為他現在還沒有想到下一次。妻子的面容跳到他的腦海中。隨著小花的枯萎,他和母花之間的紐帶斷裂,他感覺自己對她的情感不自覺地產生了微妙變化,他的心有一部分提前醒來回到妻子那邊,一部分還留在這邊帶著充滿人道主義的愛。母花的魅力好像隨著小花的消失也驟然減少。

他想或許是他一時被小花的出現沖昏了頭腦,讓他對與小花有關的一切都蒙上深情愛意。他真是犯了暈,想到離開那麼優秀的妻子,她能幹有才華通情達理,他們之間除了沒有孩子,並無其他情感矛盾,他甚至覺得她是這世界上最適合他的人。但不走這一遭,他並不知道他最愛的還是妻子,並不知道他真的可以完全放下關於孩子的問題,像大多數已婚男人一樣,他們對家庭和妻子的認識往往通過外遇,所謂的風風雨雨都是人造的,婚姻這條小船總會有在風雨中破碎的。

他慶幸他並沒有跟妻子進行最後的談判,感謝她出去旅行,這無意間留下的那一點寶貴餘地和空間足夠他做一次轉身。他完全不知道她到日本遊玩是故意製造不在現場的證據,她當然不在現場,她根本不用親自去做,這個世界上有的是人等著一摞鈔票砸中他。

她不是沒有過思想鬥爭。她眼前晃動那朵母花恃子自傲的神氣。她找到最終說服自己的理由,既然她可以完全無視一個妻子的存在心安理得 那麼我又何必事事憐惜於她。

這只是一場子宮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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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子宮的戰爭——她就是這麼理解剛剛結束的家庭危機的。

過了兩個月,結婚紀念日那天,他帶她到了外灘一間非常雅致的西餐廳。她猜他曾帶母花來過這裡,因為這裡瀰漫著浪漫愛情的氣息。男侍應燕尾服白襯衣黑領結彬彬有禮。有人在鋼琴伴奏。一圈溫馨的燈光射在餐桌中心。金屬刀叉鏡子般反光。顧客盡是竊竊私語的外國人。男男女女。一個耳鬢廝磨的好地方。她有點不是滋味,但最終勝利的喜悅蓋過一切。她不光贏得了子宮之戰,還奪回了所有他開闢的領地,那原本是屬於她的。她最初的本意不是挽回財經主筆,而是要報復他對她的欺騙,要毀掉那朵他為之欣喜的小花。也許是處於內心深處不願承認的嫉妒,嫉妒別人那個肥沃子宮。

不 我並不是嫉妒 我只是要讓他失去點什麼

意識到自己要去那麼做時,她被自己心裡產生的那股邪惡嚇了一跳。但她說服了自己。當年她像母花這個角色的時候,她無奈墮胎敗下陣來;當她為人妻時,一朵母花給自己的家庭帶來威脅,如果她不採取措施的話,她又將成為失敗的一方,簡直就像宿命。村裡人如果對她有所了解,他們會驚歎她不愧是戚念慈的親孫女,不願聽從命運擺布。

財經主筆將這些看作她對他深深的愛意與挽留,雖然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她並不阻止錯誤所誕生的結果。她不會懲罰他珍貴的回頭,理由簡單——她的確愛他。她知道寬容的回饋。關鍵時候如果沒有計謀,沒有狠招,所謂的寬容便無用武之地,畢竟都是塵世凡人。

那件事情你處理好了嗎?

等他點完吃的喝的,她輕輕問道。她認真考慮過,如果她完全不問及他那朵小花的情況也不正常,現在正是時候 她想一個人生下孩子自己帶麼 她的話都是經過拿捏的, 把他們婚姻的完整繼續擺在前頭,再來談論那朵小花的問題 現在的未婚媽媽比前些年普遍多了 人們的觀念變得真快啊

「雪兒,那件事早就完結了,我早該跟你說的,又覺得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想離開你。」他對著酒杯低語,眼睛落在杯中。在你去日本期間 我說服她把孩子做掉了,他勇敢地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睛。

她表情誇張。在他看來她是驚訝於這個結果,實際上她是對他說出這句話感到震驚。她以為風波過去了,他們的婚姻將在顛簸過後穩穩地駛向未來,但現在她感覺海浪重新搖晃,令她暈眩。

我看了你的紙條以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已經犯了錯誤,難道我要讓這錯誤永遠無法更改嗎?難道我真的要撕裂我們這麼美好的婚姻嗎?我幾夜沒睡,非常愧疚,我去找她談。我說我沒有資格要這個孩子,我給不了他任何東西,我不能離開我的妻子。

他說得深沉有板有眼,她才發現他驚人的表演天賦,於是像評委一樣仔細地觀察聆聽。

她說那怎麼辦,我說這件事情都有責任,我肯定不會甩手不管,幸好錢能解決問題。
就這樣,我提出給她補償五萬,她要十萬,最後給了她八萬。你聽到了,是不是像一樁生意?

他鼻孔裡噴出一口氣,輕蔑地搖了搖頭,完了又鄭重地看著她。

你不知道,有你在身邊我感覺有多麼好,雪兒,我們是經得住風霜的,我會更珍惜我們的感情。

他編得越來越真,也越來越離譜。她感覺他的身體越來越小,一直小到像動物一樣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