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不會好起來,只能一天天地過。這會是你每天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直到有一天,它變成你醒來後想到的第二件事。」我默默記下這個從美劇裡看來的哲理,一天天數日子。

「每件事帶來的眼淚是有限的,每次你哭了一點,離好起來就近了一點。」

老舊無電梯的狹長公寓,五樓,被隔成五個窄小房間,裝滿同樣在這個城市工作的男女。

我的房間位於進門第一間,正對著陽台。陽台僅是一堵磁磚剝離得七零八落的矮牆,加上一面鏽蝕嚴重的鐵窗。搬進去的第一天,冷鋒過境。淒風苦雨直接從陽台灌進房間,這才發現那片木板牆竟然會颼颼地漏風,把一床從老家帶來的被子吹得又濕又冷。唯一的小窗無遮無蔽,無情地讓外頭路燈的冷青色光芒登堂入室。

一夜未闔眼。

接下來又發現這房子隔音極差,每天早上都定時被隔壁房客的刷牙洗臉聲吵醒,然後是大家紛紛出門的鐵門開閤聲,碰! 碰! 碰! 碰! 固定四聲。晚上甚至聽得見隔壁吃鹹酥雞的紙袋窸窸窣窣。有一晚和朋友在房裡說笑,隔壁房客立即咚咚咚地搥打牆壁以示抗議,我和朋友噤聲吃完手上捧著的豆花,耳語道別。

寒冬可以添購暖爐、捨不得花錢買窗簾可以用黑色壁報紙暫代、晨間的噪音可以當做起床鈴、生活得躡手躡腳,也行。然而,有件事卻一直難以處理——那些該死的垃圾。

這裡沒有清潔員,也沒有讓住戶暫放垃圾的場所。垃圾車在傍晚五點四十分唱著〈少女的祈禱〉來到這條位於盆地邊緣的小巷,但這個時間點,哪個廣告人會在家呢? 即使是九點的第二趟回收時間,也是難以企及的虛幻目標。這些生活中無可避免產生的細瑣碎片實在棘手。為免異味充斥住所,只得暫時打包存放在陽台,等待早點下班的某天。

但這個「某天」一直到不了,陽台的垃圾袋彷彿有生命似的,默默繁衍。

丟不了自己的垃圾,倒是時常在公司倒垃圾呀。我提著公司的垃圾時,突然發現這諷刺的劇情。

那家位於敦化南路巷內的小公司由一對合夥人共同經營,他們一豐腴一削瘦,一男一女,一主外一主內,互補得好似電影裡完美的角色設定。身材圓胖的齊先生戴著一副金絲細框眼鏡,看簡報時總把眼鏡架到頭上,鏡框便微微陷進光亮的頭皮。他時常咳嗽,菸癮又極大,因此他的垃圾桶每天都混雜著衛生紙、菸屁股和咖啡渣。

負責業務開發的是身材高瘦、留著長捲髮的白小姐,她總是一身合身的名牌套裝,唇上的口紅日日變換不同色彩。她氣場強大恍若日劇《房仲女王》裡的北川景子,每次開口說話,身後都有乾冰和噴射氣流伴隨上場。她的垃圾桶是香的,裡頭幾乎都是機場免稅店買的香水口紅包裝盒。因為經常出差的關係,這些垃圾只出現在她偶爾進公司的那幾天。

公司沒有專職的清潔人員,全隨齊先生看心情指定員工整理。我,最菜又年紀最小,通常是他的第一選擇。白小姐有一隻心愛的黑色貴賓狗,名喚黑妞,平時就養在公司,託給齊先生照顧。嗯,那自然又成了我的職責之一。

「黑妞好嗎!?你今天有帶牠去散步嗎!?」白小姐在上海出差,高分貝音量即使隔了一個台灣海峽,還是那麼響亮。

「有有有,每天都有,」齊先生用眼神示意旁邊的我趕快帶黑妞出門。

「順便把其他同事的垃圾也收一收拿出去吧。」齊先生掩著話筒,輕描淡寫地這麼說。這是我第一次接到這個工作的情形。

眼神死。

我板著臉拿出大垃圾袋,在空中重揮兩下展開,一邊在心裡翻白眼一邊說:「有垃圾要丟嗎? 」

同事們紛紛將自己桌下的垃圾桶提出,在我面前坦白他們的生活。

小雨,帳單記得撕碎啊,不然我連你住哪一樓、哪一室都一清二楚吶!

法蘭克,都是一包一包的垃圾⋯⋯還有小孩尿布和烤鴨二吃的油膩塑膠袋,是從家裡帶來公司丟的吧? 真有你的,我可沒辦法帶著垃圾坐四十分鐘的公車!

打賭比賽減肥的櫻子和桃子,那個戚風蛋糕盒⋯⋯

我在心裡嘀咕,憋氣綁起袋口。我雖喜歡狗兒,也不介意短暫離開那個充滿菸味的陰鬱空間,但被指定為清潔員和遛狗特派員,還是心有不甘啊。幾次齊先生喚我出門時,實在難以迅速弭平皺起的眉頭,也壓不下甩門的力道。

齊先生聽了出來。

「不要小看這些雜事唷,其實我都在觀察你,」他在經過我的工作隔間時若無其事地說。「很多事情都是從這些小地方才能看出來的。」還啜了一口熱茶,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心死。

於是乎,我固定在傍晚時分,一手牽著黑妞、一手拎著垃圾袋,撒腿奔向那只停留十分鐘的垃圾車,急切如投入情人的懷抱,同時冀望手中這包如果是我堆在陽台的垃圾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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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才剛踏進公司,便迎上全體同事們奇異的眼神,有人用下巴指了指齊先生的辦公室。

「是什麼?怎麼會有這個牌子的香水包裝?你帶誰來公司?」白小姐憤怒而高昂的嗓音穿牆而出。

「是你自己的吧?」齊先生漠然。

「這種小女生的味道怎麼可能是我的!」白小姐尖聲撇清。

「你管我?你只在乎你那條狗!」齊先生大吼。回應他的是一聲巨響,聽起來是整排書被掀落在地。

整間公司瞬間安靜了兩秒鐘,打字聲劈里啪啦地響起:「他們是那種關係?」、「他帶誰來?」、「昨天我下班時有個女的站在門口,不知道是不是⋯⋯」

「我跟你們說,齊先生的右手心有一個傷痕,是他們吵架時,白小姐抓狂拿起筆刺向他,他伸手擋的結果。」某資深員工透露。垃圾話開始流傳。

當時我最大的煩惱便是如何處理這些公司和公寓裡的垃圾,直到父親因意外驟然離世。

這意外鋒利無比,把心戳了一個破口,有什麼又黏又黑的東西一直從心的裡面湧出,而我無法消化,如同那些無法丟棄的垃圾袋般高高堆積。我的腦中被嵌入一部損壞的放映機,循環不停的佛經、白色的百合、黃色的往生被⋯⋯處理父親後事的情節每天都在腦中反覆播放。從睡夢中到醒來這段時間,彷彿整個人被巨大的塑膠袋籠罩,拳打腳踢也掙脫不開。好不容易醒來的那一瞬間,總是發現自己臉上都是淚,約莫是在夢裡不停地哭著吧。

死亡這件事情把我和其他人硬生生地切開。他們張嘴說話,猶如魚缸裡的金魚,厚唇一張一闔,只是吐出一串氣泡,我聽不見。他們跟身旁的人聊天時,我瞬間被吸入蟲洞,彈跳至千萬光年以外的星系。

「你覺得呢?」同事突然轉頭問我。

「對不起,你可以再說一次嗎?」我霎時被拋回現場,銜接不上。

世界沒有因為父親過世而停止,加班也是。早一點的話,會遇上住處附近夜市的最後一波人潮,眾人結伴高聲談笑,手裡拿著滷味或泡泡冰等小吃,腳步因為相互嬉鬧而歪歪扭扭。我側身穿過他們,拐進陰暗曲折的小巷,走過一路的沉默與黯淡。如果回來晚了,則連店家都已打烊,零星的人影更顯潦落。

我驚異地望著眼前的情景:為什麼這世界還是跟父親死前一樣?公司的垃圾還是一樣要倒,黑妞一樣憋著尿等我帶牠出門,齊先生和白小姐依舊爭吵,我繼續寫企劃案,繼續接聽打來催款的廠商電話,繼續謊稱老闆外出開會不在公司。

但這世界又不一樣了。當兵放假回來的男友看起來那麼陌生(雖然他好心地替我清運垃圾)。我的黑暗,他不曾見過,短暫的見面往往以沉默作收。以前總是神采奕奕的母親,在電話裡聽起來那麼疲憊,而我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語,匆匆掛了電話,各自療傷。我強撐著軀殼哄自己睡覺,早晨擦乾眼淚上班。

「今天怎麼沒有倒垃圾呢?還有,趕快帶狗出去,牠在門口哎哎叫了。」齊先生

探進頭來,一臉責備。當時我瑟縮在空調壞了但老闆不想修的房間裡,埋頭寫案。

我順從地起身為黑妞套上牽繩,也收妥全公司的垃圾。

「再見啊,希望下個人也喜歡你。」我摸摸黑妞的捲捲頭。牠瞅了我一眼,逕自走到鳳凰木下抬腿撒尿。

我寄出辭呈幾分鐘後,齊先生急忙跑來我的座位旁。

「怎麼了,因為叫你倒垃圾嗎?還是不想遛狗?」

「是因為所有的垃圾事。」當然,我沒這麼說。

真正說出口的是:「爸爸過世了,我想休息一陣子。」這下連平時舌粲蓮花、能想出各種藉口拖延廠商付款的齊先生也詞窮,點點頭擺擺手算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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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我忙著結束手上的工作和交接,依然晚歸。路旁的燒烤店生意天天火熱,一個個陶土火爐排列在路邊,猶如小學生的放學路隊。店員先在大窯裡將木炭燒紅,再挾入小爐裡,在寒風裡忙得滿身大汗。燃燒過後的木炭,被挾出擱在鐵簍裡,脆弱而灰白。風一吹,殘餘的火星四處飛散。

我想就著那一盆大窯,把所有的垃圾都拿出來,一片片的帳單、一團團的衛生紙、一枝枝的串燒竹籤、一個個裝過關東煮的紙盒⋯⋯全部燒個精光。

「你永遠不會好起來,只能一天天地過。這會是你每天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直到有一天,它變成你醒來後想到的第二件事。」我默默記下這個從美劇裡看來的哲理,一天天數日子。「每件事帶來的眼淚是有限的,每次你哭了一點,離好起來就近了一點。」MV 裡長得像堂本光一的男主角說,所以我哭的時候便放肆地哭,盡量消耗傷心的額度。

我開始看起庸俗的古裝電視劇。看惡毒的婆婆如何惡整苦命媳婦,看癡情的少婦苦苦戀著早已另築愛巢的負心漢,看妒火中燒的女人算盡心機對付另一個女人。看些濫情的別人的故事,好忘記自己的。

那時我經常坐車坐過頭,一回神才發現公車已衝過我該下車的站牌,到了和平東路上。和平和平,名字是一種咒語,承載著期許。但我的世界一點也不和平啊,我快步走過它時這麼低語。

在費力消化驟失親人的悲傷之餘,再也沒有力氣和任何一個人維持任何一種形式的親密。選擇一個夜晚,流著淚把分手理由反覆說了一遍又一遍,字句越來越囁嚅。對方見我難受,點了點頭默默離去,不忘反手帶上門。

我蹲抱著自己,頭埋在兩膝之間,想要放聲大哭,但終究只是壓抑地嗚咽。這房間隔音極差,我沒有忘記。

過了一會,小巷開始騷動,開門關門、人聲交談⋯⋯

啊,這是我第一次在住處親耳聽見它的到來! 胡亂抹了抹眼淚,抄起桌上一包昨晚剩下的雞排殘骸、踩了拖鞋趕往陽台、十指抓起堆放已久的六、七個垃圾袋、三步併作兩步衝下五層樓,朝那聲音飛奔而去。

男女老少早已分占巷子兩旁,我擠進他們的陣容之間,恭迎垃圾車緩緩駛入。它慈悲大發將自己完全敞開。我小心瞄準、奮力拋出第一包、第二包、第三包⋯⋯眾男女也爭先恐後地丟出他們手中極欲擺脫的一切;接著第四包、第五包、第六包⋯⋯偷懶沒做分類的、狼狽滴漏著汁水的、齊先生和白小姐的臉孔、黑妞的背影、沾滿眼淚的枕頭套,現實的、虛幻的交雜並現,紛紛在空中畫出長短不一的拋物線,大珠小珠般落入車廂。

垃圾車噫噫呀呀地轉動推鏟,吞下所有的垃圾,爆出幾聲鞭炮般的聲響,彷彿節慶。推鏟停止,如羅漢不動。過了一陣,又吟起〈少女的祈禱〉帶著眾生的垃圾遠去。

樂音裊裊,我兩手空空。

剎那間,我幾乎要朝它離去的方向合十稱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