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他問我:「妳喜歡打野炮嗎?」

「接著發生什麼事?」

「接著,我不知道,不是我滑倒、跌倒,就是他將我推倒。我不太確定,但接下來,我就發現自己撞向地面了。」

她停頓下來,告訴自己記得要呼吸。直到現在,只不過是在公園裡的健行,被奇怪的男孩跟蹤,還沒有可怕之事。但接下來要說的話,就會改變一切了。

當天下午的反胃感受,再次如潮水淹沒她。要說明這些話,他使用的語言,就會重新啟動下墜的過程。而且這一次,還多了許多觀眾。

她保持鎮靜,告訴他們,強迫他們一起踏上這趟行程。

「他說:『妳喜歡打野炮嗎?』」

現在,她無法好好地看著陪審團成員們,實在是太恥辱了。

「妳喜歡打野炮嗎?」

他都忘了這件事。當他不能重覆打迷路這張牌時,當他再也想不出任何主意,再不下手就沒機會時,他問了她這句話。

他問了她,但她說不要,和她現在這種該死又高傲語氣一樣,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暴怒的。

那場搏鬥,那天下午在田野中、陽光底下的詭異對峙。

「接著發生什麼事?」

「接著,我不知道,不是我滑倒、跌倒,就是他將我推倒。我不太確定,但接下來,我就發現自己撞向地面了。」

「所以妳倒在地上了?」

「對,我跌倒了,幾乎是坐下來,或是躺下來那樣,但我的背包卡在我和地面之間⋯⋯而他過來⋯⋯他⋯⋯他⋯⋯」

停下來、呼吸,她耳裡傳來血液奔流的聲音,她的心臟已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動。

大家都盯著她,雖然一直是這樣,但他們現在的眼神更為投入,不論是陪審團、法官、旁聽人士,甚至是玻璃牆後的身影,全都將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再次尋得自己的聲音。「然後他大喊『賤人,妳他媽的給我閉嘴,再說話,我就劃開妳的喉嚨、打爆妳的頭』這類的話。他拿起地上的石頭,威脅要打我。」

她轉述的同時,也引用了他的話,設法表達出他的怒火,並且投入那種聽來極為超現實的精力。

「然後他做了什麼?」

「嗯,我拚命掙脫,我努力從地上爬起,但是他以肢體行動阻止了我。他⋯⋯揍我的頭,那真的好痛,他接著抓住我左手兩根手指頭往後扳,他還⋯⋯他還⋯⋯」

她不得不先停住,然後再次努力說出口,聲音卻扭曲成一陣哽咽,卡在她的喉嚨深處。她感覺到自己湧現的淚水,她竭力壓抑,要是在陪審團面前崩潰就太丟臉了。

接著,她想起來,這就是他們想要看到的,淚眼汪汪的強暴被害人。

延伸閱讀:METOO 專訪伊藤詩織:對於性侵事件,人們不該只有一種理解

所以她就照辦,不再壓抑自己的淚水。「這時候,他開始掐我,雙手掐住我的喉嚨,我無法呼吸。」眼淚開始撲簌簌地落下,流過臉龐,但她不在乎。讓他們看看,妳被強暴時有多悲慘。

在接受治療時,每每她講到這裡就會情緒潰堤。連續好幾星期,她都得去找葛林醫生,一次又一次地敘述那場性侵過程。回家也要好好聆聽自己述說時的錄音檔,要她找出自己「最痛苦的點」,找出過程中讓她最難過的是哪一個部分。

他掐住我的那個部分。

為何會這麼難過?

因為我以為我就要死了。

嗯,妳沒有死,妳仍然擁有妳的人生。

沒錯,我仍然擁有我的人生。

現在,這就是她的人生,每一秒鐘都充滿悲慘和羞恥,還要坐在這個法庭裡讓大家看個夠。

而且,就是因為我擁有自己的人生,所以我要將這孩子送進監獄,那裡才是他的歸屬。

「譚小姐。」現在說話的人是法官。「譚小姐,妳還好嗎?」

她抬頭看法官,不知道該說什麼。

「需要休庭十分鐘嗎?」

「不用。」她擠出回答,只是聲音顯得濁重低沉。

「妳確定?」

「是的。」

「這不會有什麼問題,我們只要⋯⋯」

「不,不要休息,我想講完。」

哎呀,就只知道哭,這樣大家都會為了在證人席流淚的可憐上流女人感到難過了,看看全場的人多麼吃這一套呀。但是,女人就是這樣─只要不如意,最後都是用眼淚解決。

女生應該要放聰明一點,像這種馬子就不該自己單獨出去,尤其是去有我這種人出沒的地方。但是,就連老爸和麥可也被她說的話吸引了。

老爸再次移開在她身上的目光,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不是生氣的眼神,但也不算和善,「你他媽的當時到底在想些什麼?」才是這個眼神要透露的。

現在,最難的部分來了。等她能再次開口說話時,他們就會談到真正的強暴過程。

「在妳決定讓步,可以說是讓步吧,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想讓他舔我⋯⋯那裡⋯⋯因為我覺得等他脫下我的內褲後,他想做的可能就不只是那樣。」

她察覺到法庭上出現一陣忸怩不安的尷尬。

「所以⋯⋯我⋯⋯改和他討價還價。我提議給他口交,想說如果能夠以口交讓他出來,那他就會得到他想要的,或許我就能安然度過危機。」

「妳這裡說的『出來』是⋯⋯?」歐萊里要她仔細說清楚。

「我的意思是,讓他射精、讓他高潮。」歐萊里點點頭。

她試著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反胃感壓抑在可控的範圍。她還得留在這裡多久? 她想還得要好幾小時。慢慢來,讓他們聆聽每一個恥辱的細節,讓他們感受到和妳一樣的羞辱。


圖片|來源

「然後發生什麼事了?」

她描述了沒成功的口交,在她心中,她想起他帶著酸味的陽具在她嘴裡衝刺。那個陽具,還有那個坐在玻璃牆後只有幾公尺距離的男孩,光是想到這點就足以讓她的膽汁湧入嘴裡,但她努力抑止。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歐萊里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毫不留情。

那男孩想要的第一個姿勢、第二個姿勢,再接下來的姿勢,彷彿是一個不成熟孩子的各種荒謬要求。

這些性交姿勢的列舉,讓法庭的所有人也跟著感到尷尬困窘,但是歐萊里卻以臨床實驗般的精準來逐一剖析。她知道,歐萊里只是克盡職責,但她還是開始強烈地憎恨那男孩,竟然讓她得要屈從於無情的侮辱之下。

「所以,請再確認一次,在性侵過程中,包括口交、陰道性交、肛交嗎?」

「妳可否說明,他要妳擺出幾種不同的性交姿勢?」

在過去幾個月中,她已經細數許多次有哪些姿勢,甚至畫下火柴人的示意圖來提醒自己。現在,她發現自己將雙手放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數著。

「至少五種,或許是六種。」

「在性侵過程中,被告除了要求這些不同的姿勢,還有對妳說什麼話?」

「他一度說⋯⋯」她聲音淡去,百般不願透露這終極的恥辱,但她明白這對案子極有幫助。「他一度說『好緊的亞洲屄』。」

或許,她真的察覺到法庭出現一種集體的無聲戰慄,一種混合著嫌惡及同情的顫抖。或許,白人面孔為主的法庭,其實也只是盯著難以平復的她,幾乎未察覺到其中的種族侮辱。

「而在這一連串事件的期間,妳有什麼感覺?」

「當然很害怕,我只是竭力想讓自己存活下去,這表示我要試著安撫他,滿足他想要的一切,這樣他才不會造成過多的傷害。」

她明白,她勢必要談論到自己的狡詐手段,就是假裝自己和他想法一致,讓他誤以為對方也很投入,就算她根本不是這樣。這可能是陪審團評斷的關鍵,這點顯示她並非無辜又無助的強暴被害人,而是刻意擬定計畫、並且做出欺瞞行為以求生存的女人。

「我覺得我像是在奉承他,如果這孩子是想實現自己的扭曲性幻想,那麼,配合他的幻想可能就不會讓我顯得在抵抗的樣子。」

歐萊里點點頭。「妳覺得必須如此嗎?」

「對,我覺得這會是讓我活下去的最好機會,滿足他對性的要求,他可能就不會採取肢體暴力。」

她不知道陪審團是否買帳,但這是事實。

「所以,我一度說⋯⋯我一度說過像『我敢說你可以幹上一整晚』這樣的話。」

這時,她注意到陪審團有了改變,無辜的強暴被害人才不會說出這種話─只有更無恥、更世故的人才會。

但是歐萊里和西蒙斯說過,要盡量說出她所記得的事,越仔細越好。

然而,她還是不斷想著,這是不是一個錯誤。

這一整個過程,他都坐得直挺挺的,額頭抵著玻璃,法警得要反覆提醒他往後坐好。

那女人說的每一件事,他真的都記不得,該不會是她捏造出來的吧?

反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陪審團是否相信她。目前看來,他們似乎覺得有些部分實在難以置信。例如,她表示曾對他說「我敢說你可以幹上一整晚」,就讓那些女人的神情不太高興。

喔,沒錯,她說過,他記得。

當她說有五、六種姿勢時,那些男人們則揚起他們的眉毛。

你們的老婆,可能從不肯給你們這麼多,對吧?

喔,不,這並非一般的男歡女愛。

歐萊里引導她說明事後的狀況。就是強暴結束後,她和那男孩怪異又淒慘的對話,以及她如何離開那裡,打電話給芭芭拉,並等候警方到達。

這時她已感到精疲力竭,但是歐萊里叫人送上她當天穿的衣服,然後放在桌子上,這是「TM8-13 號證物」,裡面有她藍色的健行衫、被撕裂的黑色胸罩,及沾滿泥巴的內褲。光是見到這些東西,就讓她好想吐,看起來像是老舊不堪、從死人身上剝下的衣物。但是她點點頭,是的,這些是她去年四月十二日穿的衣服。

歐萊里又問了更加尖銳、更加切入細節的問題。請再次描述,他對妳施加什麼樣的肢體傷害? 而妳確實地清楚表明不想和他性交,這是否正確?

「是的,好幾次。他先是提議在野外性交,這時他未有暴力行為。後來,我努力想逃跑、大聲呼救。接著,我改而提議幫他口交。」

就這樣,歐萊里,可以了吧?

歐萊里的眼睛微微閃動,像是在說:「做得好。」

「庭上,我想我目前沒有其他問題了。」

歐萊里向法官屈身行禮,接著坐下,他那身著律師袍的高大身形縮在控方的席位下。

現在,法庭上安靜無聲。

賀斯朗法官說:「好,譚小姐,非常謝謝妳。我知道這對妳而言並不容易,在這麼長的應訊之後,妳肯定相當疲累了。我們真的很感謝妳所做的一切,願意千里迢迢過來出庭作證。」

出乎意料的是,這少少幾句話竟然又讓她淚水盈眶。

法官見到新生的淚水似乎略略吃驚,但仍舊繼續說道,語氣溫和如慈父。

「現在,誠如所知,審判還沒結束。需要換由辯方來向妳提問,但是我提議我們今天到此為止。妳先回去好好休息,如果妳可以的話,我們明天一早就從妳的部分開始。」

她點點頭,拭去臉頰上的一滴淚水。

「好吧,庭上。」

這句話聽起來似乎很不得體,她像是在糾正自己,又加上一句「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