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香港大學教授何式凝下篇。上篇談 #MeToo 運動在香港,這次則切入香港政治的性別難題。她說:「我們需要生理性別是女性的人,參與政治,進入立法會、進入能夠制定社會政策的位置。我們也需要更多酷兒的代表。」

在上一篇,女人迷與何式凝談到香港的 #MeToo,拆解了受害人普遍遭到社會質疑和二次傷害的原因,而式凝更加解釋了為何 #MeToo 受害人普遍延遲求助。而在專訪的下篇,式凝將以權力關係(power-relation)、體制(system)的角度切入,形容香港的女力藍圖和面對的困難。

其實說起式凝,她無疑是個烈女,敢言之餘,又帶著豐富的學識底蘊,難怪她口中的 「老屎忽」會怕了她這樣的 「一條女」,她既能直言問題所在,亦能動員,對抗性別不公平的社會、體制和意識形態,這無疑在學院裏面是危險的。

阻礙女人「發圍」的,是「老屎忽」

式凝喜歡用生動的廣東話俚語去表達複雜的概念。除了喜歡說 「我作爲一條女……」來形容自己作爲一個單人匹馬的鬥士之外,她也愛用「發圍」和「老屎忽」兩個詞語。在她訪談的脈絡下,前者指「做點成績」、「突破一些障礙」、「奪得主導位置」,後者是指長期坐在辦公室掌握大權和話語權的男性,例如是學系中位高權重的男教授、學系主管,或是一個公司裏面的男性管理層、一個國家中的男性領導層,甚至可以延伸到媒體中經常有跨頁專欄的男作家。

「在一個把女人看作性物件的社會,不會尊重女性的成就和想法。」-何式凝

「在一個把女人看作性物件的社會,不會尊重女性的成就和想法。」她在 58 歲時,正式升為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教授,其後,她向香港大學申請在 60 歲後留任 5 年(60 歲為法定退休年齡),好讓自己能夠充分地為教學生涯作出規劃。不過申請遲遲未獲回覆,她再向副校長投訴,可是結果只被批准留任 2 年,原因不詳。她曾經指出,校方是因為自己的政治立場鮮明(支持雨傘運動、同志平權等進步價值)而被排拒在「5 年留任期」之外。

她對於制度和權力機關的反抗,還有她直言不諱的性格,與勇敢、公開站出來的 #MeToo 受害人如黎明、呂麗瑤等,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她們不滿,她們表達不滿和不願順從,卻被視為「麻煩製造者」、「不好的女性」,「當女性說,那個牧師熊抱自己讓自己不舒服、那個團長這樣的行為有錯、那個上司這樣看自己的身體很不高興,然後去投訴,大家就覺得女性不但 take it too seriously ,而且還要為此跟進,工作量大增,之後備受批評的當然是女性,因為覺得她麻煩。」

簡單又俗套來說,要認真地 acknowledge 一個女性的感受,權力機關的老屎忽會嫌麻煩,而且會發現有利益衝突,自然將團體形象、權力者之間關係放在前頭來考慮,有些權力機關就會索性去想:「與其要冒風險,不如先處理掉麻煩的女性。」

如果權力機關確實地、認真地想要處理申訴和改善不公義,社會才會真的進步,女性才能發圍,社會才會意識到「原來女性的感受是這樣的,原來女性身體需要被尊重,當她說 NO,我們要 take it seriously。」不過,老屎忽之所以「老」,指的不只是年紀,還有年資、人脈、資金,這也是老屎忽穩坐其高位的真正麻煩原因。

式凝的兩種「抗爭空間」

作爲教授,學院是她第一種進行抗爭的空間,不過這個空間與其説是空間,倒不如說是夾縫,她一直在走空隙,在「走盞」,比如是在授課過程中,加入性別意識,「在學院,我用理論來抗爭 。大學裏面會有必修課、有 tutorial,學生會閲讀需要閲讀的文章,然後會發問、會與我討論。不過,還是需要以所謂的健康名義來教授,若題目牽涉到壞性(bad sex),一定不被允許,例如同性戀議題。」

「而在學院裏面,學術自由不斷收窄。」 學校對老師的評分制度漸漸變得嚴格,密密監管他們口中的「教學質素」。 同時,「試過有學生怕了跟我合作,寫完研究論文之後退出,因爲不想與這些題目有任何關聯。這些題目已經變成了敏感題目。」

在中國,同志平權議題被禁止討論(可見微博事件、律師被捕),而女權話題亦被禁。之所以有這樣的現象,其實不難理解,曾經有一位傘運分子友人打了個比喻,至今依然深刻:進步價值包含的除了是雨傘運動中提到的民主、我們常常談論的自由,還有同志婚姻、性別平等,進步價值是一籃子的東西,抽出籃子中其中一個水果出來禁止它出現,但不禁止剩下來的那幾顆,那就不是完整的禁止,那就是對進步價值的讓步。對於反對民主思想在社會萌芽的國家來説,需要同時禁止同志平權思想,那才叫完整的計劃。

在學院以外,作爲「一條女」,社會就是她第二種抗爭空間,這個空間沒有必須跟隨的課程指引,任何需要性別視角的活動,如映後座談、婦女節等,她就以「義工」方式參與,她也很樂意去分享自己擁有的。有時候,三個、四個或五個人聚集,她便出動去搞抗爭、組織,例如「性公會」,她笑言,「我經常叫自己的行動做四五行動,有四至五人就行動了,而且很想那些時裝 pop-up store,可能周末會擺出來,然後很快地移動、消失。」

我們,需要從制度中改革

我們需要生理性別是女性的人,參與政治,進入立法會、進入能夠制定社會政策的位置。我們需要更多酷兒的代表,當然,香港有陳志全,但還沒有女同志。-何式凝


式凝認爲,我們需要深入不平等的大樹的根部,即制度的上層,才能改善女性在社會的地位,減低女性的感受被忽略的情況和減少性別不公的事件,「我們需要生理性別是女性的人,參與政治,進入立法會、進入能夠制定社會政策的位置。我們需要更多酷兒的代表,當然,香港有陳志全,但還沒有女同志。」除了政治機關,還有大學的校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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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位置(教授)的我,與同樣在這個位置的老屎忽,待遇已經不同。」 她比喻對方坐直升機的時候,自己卻用腳走路,搞運動又被中傷和被邊緣化,「我覺得真的很不公平,我不認爲我比任何人差,但爲何我的路特別慢、特別多陰質的人爲障礙?」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寫在 1949 年。我們以爲女性在2019 年不會再只是「第二個性別」,我們以爲性別平等(例如職場待遇的平等、身體自主、女性的權益)會有進展。

後記:年輕一代的女性需要代表

People are used to talking about millennials as if we’re teenagers. We’re in our thirties now. We’re raising kids and getting married and having families, and we have mortgages and student-loan debt. It’s important that [Congress is] in touch. People tend to interpret this as me railing against older people and being ageist. But that’s not what this is about. It’s a problem of representation. 

人們習慣形容Y世代的人為青少年,可是我們有些已經三十歲了。我們已經開始結婚和生小孩,我們有房貸和學債要還,議會需要與我們這一代有所聯繫。有些人認為我以此去排斥老年人,甚至說我是年齡歧視,但這並非屬實。我所強調的,是關於Y世代在社會和議會中,有沒有「被代表」。

-Alexandria Ocasio-Cortez, 第 116 屆美國眾議院議員

現時 29 歲的美國眾議院議員 Alexandria Ocasio-Cortez(人稱 AOC)為新一代的女性政治人物,曾經為 Bernie Sander 競選工程工作的她來自拉丁裔家庭,關注階級和種族議題之餘,亦是備受美國媒體關注的女權政治人物.她幽默又年輕的形象除了為政治一詞注入新鮮的氧氣,亦代表了同代美國年輕女性的聲音,相信會持續啟發年輕一代,並且讓女力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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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凝在說起女性參政的可能性時,流露出一點擔憂的表情,她看著女人迷記者,說,「這個社會環境和變遷下,尤其你們這一代,會更加困難.以文字工作者為例,你們的工資和工作保障已經不理想,若要爭取更大環境的性別公義,年輕的女性政治代表,絕對是有必要的。」

為甚麼會強調香港裡頭年輕一代的女性?以 Y 世代(又叫千禧世代,一般指 1980 年代和 1990 年代出生的人)的女性為例,我們(包括記者在內)有些已經或者即將大學畢業,出來工作數年,然後還有學業貸款要償還到二十年後,幸運的話,勞動階層的年輕女性只需要面對財政和事業的壓力,不幸運的話,可能會遇上不公平的性騷擾事件或者職場上的性別歧視。

90 後的女性們已經不是小孩了,可是在香港,除了模特兒和藝人,甚少有能夠仰望和令人感同身受的同齡政治人物或知性代表。香港曾經有過史上最年輕的立法會議員羅冠聰,他在 2016 年當選時,只有 23 歲,而政治立場為民主和進步價值,多次現身同志活動.香港在未來數年,又會否有相似的女性人物出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