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文學總編輯王聰威讀《克雷的橋》,在這個表面看起來相當陽剛的小說,與其說是寫了一群男性故事,不如說是突顯了女性在那個強悍澳洲的堅強與奮戰,是看似無所畏懼的男人遠遠不及的。

文|聯合文學雜誌總編輯 王聰威

小說一開場便清楚地寫道,這是五個兄弟的故事,他們的年紀皆在高中以下,有著符合青春時期的愚蠢、粗野、浪漫、男子氣概的玩笑以及暴力性,(小說中反覆使用打架與彼此虐待來強化)加上一個被稱為「凶手」的父親,以純粹陽剛的性格與男性挫敗的形象展開鄧巴家族的故事。以這樣粗豪、口不擇言,總是傷痕累累的男性描寫鄧巴男孩們為了求生存的困境,與應對他人的方式,顯得理所當然而典型,畢竟在失去母親,且父親離家出走之後,唯有讓自己更加惡狠狠的,才足以團結兄弟應付這個成人世界。

但讀者很快就會發現,在這個表面看起來相當陽剛的小說,與其說是寫了一群男性故事,不如說是突顯了女性在那個強悍澳洲的堅強與奮戰,是看似無所畏懼的男人遠遠不及的。

在整本小說裡,經歷了最悲慘遭遇的,無疑是鄧巴男孩的母親潘妮洛普.勒丘什科,她從小接受嚴苛的父教學習音樂,後來自共產主義下的波蘭孤身逃出,流離失所於各處難民營,輾轉抵達澳洲之後還得重新學習陌生的語言,並且一路從清潔工做起直到成為一個令人尊敬的高中老師,所有男性角色合起來的悲慘經歷都還不到她的一根腳趾頭。

這個堅毅女性的描寫,也是整本小說的核心,不僅是因為她的悲慘經歷無人可及,更是她在鄧巴家族裡做為穩定基底的重心,為了成為這個重心,她甚至必須表現得相當無情,例如她在教導大兒子馬修彈鋼琴時,其嚴厲,不屈不撓的樣貌就幾乎令人為之恐懼。

即使在比較輕鬆的章節裡,潘妮洛普也展現了「比男人更像男人」的樣子,例如她與麥可.鄧巴(鄧巴男孩的父親)認識之後,她主動進入了麥可家裡表達愛意。在她生了重病之際,甚至還邀請家中男孩到酒吧喝啤酒,然後把所有人都撂倒,充分展現了潘妮洛普既可親又強悍的風格,連死神都得退避三舍,原本被認為僅有數月活命的機會,居然延續了數年之久,而且是她自己做了最終的決定。

不僅是潘妮洛普如此,第二女主角凱莉.諾唯是克雷的女朋友,她的工作是賽馬騎師,並且屢獲大獎。這個行業完全是男性的世界,小說裡也仔細描述為了成為騎師,除了克服家庭障礙與社會排斥,凱莉必須得付出多大代價訓練,最有趣的設定是,她的父親晨操泰德也是個騎師,但成就卻遠遠不如自己的女兒。與克雷的戀情上,凱莉同樣是積極主動的一方,為了使凱莉與潘妮洛普具有同樣的個性,馬格斯.朱薩克安排了一個細節來描述:當男性偶然觸碰女性身體,覺得不好意思收手之際,兩位女性都說了類似的話或要求:「再來一次」,不准男性退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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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位第三女主角,是麥可.鄧巴的前妻艾比.亨萊,同樣是個積極主動的女性,小說裡用兩部電視影集來形容兩人的關係,一部是《神仙家庭》,一部是《太空仙女戀》,這兩部影集都說明了女性具有優勢地位,是較聰明、美麗並且有能力的「種族」,男性則非常平凡普通。在兩人即將離婚時,小說也指明了艾比對於人生停滯不前,毫無長進的麥可的不耐,艾比的學經歷突飛猛進,是家中一切的主意者,她說了句既自責又自豪的話:「我好像硬把家鄉某個男孩拖下床。」艾比在與麥可離婚後,又離婚了兩次,但她仍是個在銀行上班的獨立自主女性,並且住在相當高級的房子裡,對於克雷與凱莉的造訪,也表現出頗有歷鍊,看透人生情愛的智慧,(就是她指出了克雷與凱莉,就像麥可與艾比)從這一點來看,小說中也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有如此成就。

明明是個以男性為主角的故事,但朱薩克顯然偏愛女角優於男角的描寫,(父親形象也遠較母親薄弱且怯懦)這本小說雖然不能說是「女性小說」,但內在其實是由女性角色來支撐的,男性角色像是台面展演的布偶,而操偶於女性,女角才是驅動小說情節前進或轉折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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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認為《克雷的橋》這樣的原書名都有所失真,或許是朱薩克有意用較具體的意象來使讀者易於進入小說,事實上,朱薩克對於造橋的部份所寫不多,亦不花費太多心力於具體實務狀況說明,(小說裡寫最多細節的工作反而是凱莉從事的賽馬運動)描寫整個造橋的行動最明顯的企圖是:「這是一個屬於男人的陽剛工作,既粗重又危險,必須應付可怕的大水。」不過這正是這本小說有趣的地方,因為克雷跟其它的男角有個顯著不同之處:身為全國賽跑冠軍的他,既有男性的成就,卻又帶有強烈的女性氣質。他沉默寡言,溫柔細心且擅於傾聽,在兄弟之間是最堅韌的一個,也因此飽受友愛的欺侮。

他是一個唯一願意聽她母親潘妮洛普說故事的人,也是母親交代最後事項的人,當母親提出陪每個男孩一天的計劃時,只有他選擇了留在家中聽母親說話,其它人都選擇了離家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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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事實上比巨大堅硬,難以受損的「橋」更重要的象徵物,是克雷總是放在口袋中的「曬衣夾」,這個充滿女性意涵,脆弱物品才是整本小說轉折的關鍵,(會僅僅因為日曬而碎裂,多麼明顯的對比)是使得鄧巴家族分崩離析的象徵,也是克雷獨自賦予的意義,我想這指明了這本小說有多麼「女人」,是女人決定了這個小說世界,而非陽剛的男人。(因為是關鍵,所以這裡完全不能爆雷)

在小說結尾的章節裡,主述者大兒子馬修交代了這些在小說裡從頭到尾散發青春荷爾蒙的鄧巴男孩「後來怎麼了」。他們非常平凡,除了周遊列國的克雷之外,所有人都變成了平凡的父親、丈夫與大學生一類的,這沒什麼不好,在現實的世界裡,沒有比這樣更美好的事情了,最好也應該是這樣(實際上也大都是這樣)。

但是當我們回想看看,前述的三位女主角怎麼了?一位憑一己之力走完波濤壯闊的一生的女人,一位在男人領域裡出類拔萃的女孩,和一位獨立自主的有錢單身女郎,你就會更加覺得,這是一本多麼「女性」的小說,而男人多麼政治正確,也只會政治正確地活著。請讓我引用小說裡描寫潘妮洛普的一段話來點明這個:

「這身穿白衣又骨瘦如柴的女孩認為自己能讓我們變成男人,而每個女人都只能靠自己⋯⋯她撐完全程,把它們全解決掉。」

光是這麼酷的一段話,就足以讓這個男性兮兮的世界垮掉。(為什麼我覺得這對照前段日子台灣政壇的風波,有種既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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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