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來,「夢想騎士」計畫已經陪伴了許多單親的、被家暴的,身心受創的青少年,談起什麼樣的契機讓她展開這樣行動呢?「夢想騎士」的創辦人賴雷娜說,是因為一個悲傷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

終於看見幸福的模樣

賴雷娜的外型極其引人注意,身材高䠷,一頭彩色長捲髮燦爛奪目,吊帶褲內是露著肚臍的短T恤,十指指甲彩繪斑斕;講起話來,未語先笑,舉手投足間,充滿著一種遊樂園的輕快氣息。這位彩色的大姐姐在自己小小的工作室裡作青少年輔導,單親的、被家暴的,身心受創的⋯⋯他們都是跟著賴雷娜「零元旅行」過的「學生」(她對個案的稱呼),一直跟著她到現在。

工作室設在一座老舊市場改建的文創基地裡,原本該是賣場的挑高空間,硬是用木板隔出一個可稱為「二樓半」,不上不下的小房間。這些青少年爬上狹窄階梯,進入這個小小空間:大姊姊窩在沙發上,像個孩子王一樣,用膠帶把五瓶養樂多捆成一排,天真地吸著,輕鬆地和學生聊天。

這個舒適的迷你客廳就是賴雷娜心中理想的家庭應該有的樣貌,親切明亮的姐姐、舒適整潔的環境,以及家人的笑聲⋯⋯。這些,是賴雷娜成長過程中從未擁有過的──「一個家」。

我問她,「沒有家」的孩子,是怎麼長大的?

經不起這問題一刺,那遊樂園似的氛圍迅速散去,只見到大眼睛裡一片冷冷玻璃漾著水,隨著陽光擺盪;在那無處不在的陽光裡,賴雷娜睜大眼仰頭長笑,聲震屋瓦,掏心撕肺,就像嚎啕大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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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雷娜告訴我她的故事,這個悲傷的故事,其實,是從「愛」開始的⋯⋯

從前從前,有一個大眼睛的少女,愛上了一個在賭場工作的男孩,男孩很帥,喜歡他的女生很多,少女只是男孩眾多女友中間的一個。雖然如此,少女仍然執著地認為,自己是最愛他的一個,男孩終究會發現自己的好。競爭激烈,少女只好使出手段──肚子裡懷了男孩的孩子!男孩最後在女兒呱呱落地的那一天,和少女去辦了結婚登記。

雖然成為丈夫、爸爸,可是男孩告訴少女:「妳是不可能留住我的。」從此,這對小夫妻就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男孩當賭場莊家,女人緣不斷,也負債累累,動輒帶著妻小半夜搬家。女孩在一次被丈夫痛打後,帶著十一歲的女兒離家出走。

身無一技之長的她,為了養孩子,淪落風塵到酒店工作,內心的創傷,失去所愛的憤恨,讓她染上賭博習慣;只有那一刻的歡愉,能夠讓她忘卻一切的痛苦……

她漸漸地忘了有個孩子在等著她,又或者是,每當看到女兒的面孔時,就想起那個使她傷透了心的男人。她常常一賭博就是幾天不回家,把年幼的女兒丟在租來的套房裡……

在女兒十三歲的某一天,媽媽又沒有回家了,她想,媽媽大概是去賭博了吧,她照著過去的習慣,自己買飯吃,坐在桌子前寫功課,睏了就上床睡覺;一天、兩天、三天……等著媽媽回來。

但是,這一次,媽媽沒有回來。

那個在房間等著媽媽回來的小女孩,就是賴雷娜。

後來呢?那個瑟縮在房間裡的小孩怎麼樣了呢?我急急地問。

賴雷娜大大的眼睛瞅著我,裡面透出一股子冷氣:

「十三歲時,我媽就沒有再回來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裡⋯⋯。」

「我爸當時車禍假釋中逃逸,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等了許久許久,媽媽留下來的錢漸漸花完了,賴雷娜跑去找阿公求助。她焦急地告訴阿公,爸爸媽媽不見了,阿公只是淡淡地抬頭看了她一眼,「他告訴我,他沒辦法負擔我。」賴雷娜說。

「其實那時候不覺得恐懼害怕,只想要趕快活下去。」她說。十三歲的她想到的辦法是,用立可白塗改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再把塗改後的身份證拿去影印,拿著這張影印的紙,裝成十六歲國中畢業生出門找工作。

「通常試用時拿這張影印本就行了,等到真的要我拿出正本時,有的地方看我已經上班幾個月了,就會繼續用下去。」她輕輕笑一下:「用童工也有好處,薪水比較少,也沒有勞健保什麼的。」

孤拎拎的少女開始交男朋友,搬去和男朋友住在一起。

「我很怕懷孕啊,我都會對他們大吼,如果讓我懷孕,我就要分手。」她說。有一次,男友向她索求性關係,她拒絕,結果被男友趕出來。

無處可去的她突發奇想跑去警察局求助,結果,「警察說我是不良少女,勸我『好好回家,別再說謊了!』」

無家可歸的賴雷娜當然沒辦法就這樣算了——找不到地方住就要睡公園——她繼續在警察局糾纏,直到第四個警察才願意為她做筆錄,安置到勵馨少女庇護所。


圖片|賴雷娜臉書

十六歲的賴雷娜,外表看起來是驚人生命力的孩子。自己是受輔導的個案,還跑去少年觀護所當志工。「但是,我活著,是想復仇——」她說:「我是憤怒、不甘心,不爽被遺棄,才想要好好活下去,哪一天可以報復你們,看你們拋棄我,我也可以『長』得很好。」

她在勵馨住了一年半,因為達到法定安置年齡十八歲,必須強制搬離。這讓賴雷娜非常憤怒,「我的生活才剛剛穩定,又被拋棄了。」

為了長成「心中那個很好」的人,她跑去念大學,「我根本付不起私立大學學費,但是,大家都告訴我,如果沒有念大學只能當檳榔西施。」

我想起做採訪功課時,上網查賴雷娜(原名賴銀兒)的資料,看到她在大學就讀時每學期都得到獎學金,是三流大學裡的一流學生,雖然,那時候她每天晚上都在酒吧工作。

畢業後,為了快速償還學貸,賴雷娜下海當酒店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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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下海當小姐,才了解媽媽當年難處

「我那時候很害怕,我媽是酒店小姐,我也做酒店小姐,那我將來會不會變成我媽?會不會染上賭博?會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這種恐懼日夜糾纏著她,她咬著牙把學貸還完,離開了酒店。

雖然如此,這段「酒店小姐」生涯結束後,賴雷娜卻開始同情起媽媽了。

「我以前都覺得媽媽是好吃懶做愛賭博,才去當酒店小姐的。但是,當我也進入那個環境後,我好像可以了解她一點了,她沒有一技之長,又要養小孩,那種工作的環境…」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用大眼睛看住我,一個用自己的身體娛樂別人的地方,一個能夠摧毀意志力的地方,媽媽是怎麼淪落的……。

媽媽一生都在尋找愛,最後摧毀了自己;被拋棄的賴雷娜,也一直在尋找愛。

我會拿著美工刀割腕,問男友愛不愛我?

我會坐在陽台的花架上作勢要跳樓,逼問男友愛不愛我?

她念高中時被男友劈腿,第三者來找賴雷娜談判,這痛苦的經驗讓她上大學後也「努力地劈腿別人」。

她絮絮地告訴我她與大學男友的交往過程:那是一個她很愛的男孩,可是,她卻在交往過程中劈腿多次,最後和男友分手後,發現對方早就有別人了⋯⋯。

怎麼看,都是「一個對愛情沒有安全感的女人,用露水情緣自私地安慰自己不用怕失戀,卻遇上了一個渣男」,但是賴雷娜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我爸也劈腿,我可能會變成我爸爸那樣,愛賭博,然後變成一個社會邊緣份子。」她憂心忡忡地說。

「我非常恐慌,我不想過這種生活,只想自殺!」

越是恨父母,越是害怕自己變成他們,越是想死。

「我以為我長好了,其實『我根本長不好』!」她說,家族的陰影從未離開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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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位長期陪伴她的心理諮商師的鼓勵下,賴雷娜第一次嘗試單車環島,不花一毛錢,九十九天借宿七十八個家庭。

「家是每個人最私密的地方,我進入很多很多的家庭。」突然間,賴雷娜一直維持的老成面孔消失了,又是期待、又是羞怯。十三歲開始到社會打滾,見識人間百態,但是,她就沒見過什麼是家庭生活,什麼是爸爸媽媽。

她開始向我詳述起自己的實地勘查見聞,「有的家裡會擺滿了孩子的獎狀…有的客廳會擺全家福⋯⋯。」

我問她,那麼,「幸福的家庭」是什麼樣?

她毫不猶豫,立刻衝口而出:「幸福的家庭,就是你會看到大家會互相開玩笑的,有點像是在損對方,但是還是很高興的。」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借住家庭的叔叔,『阿姨牙縫那麼大,為什麼你會娶她呢?』」

她停了一停:「然後那個叔叔就笑嘻嘻地看著老婆,告訴我,『已經娶了啊!』」

她直視著我,眼裡有片大海翻騰著,那是她這一生最驚喜的領悟——啊!這就是真愛吧!

「我後來交往都以結婚為條件,我會告訴對方,我不要同居,因為我不想享受你的身體,你也不要想來享受我的身體!」她說,聲音微微抖著,這是她為自己設下的「真愛門檻」。

二○一五年她結婚了,和在教會認識的教友,現在夫妻兩人一同經營「夢想騎士」。

「他是很有幽默感的人,能夠自己快樂起來。」她沉吟半响:「我從小過得很辛苦,沒有什麼幽默感。」

「我老公說我是個很難搞的朋友。」賴雷娜不好意思地說:「我會發信給遠處很久不見的朋友,告訴他,我希望他能遵守兩年至少見一次面、打一次電話的約定,不然就絕交吧。我老公說,哪有朋友這樣的,我說當然要這樣啊,不然我怎麼確認我們的關係。」

深怕一伸手,朋友、親人就在面前消失──即使,現在已經長大了,賴雷娜的心裡還是住著那個等待媽媽回家的小女孩。

媽媽,終於在二○一六年回家了。

「警察打電話給我,通知我去領媽媽的遺體。」

媽媽心臟病發孤獨地死去,「警察從我媽的身分上查到她的丈夫、我爸的聯絡地址,那時我爸已經過了法律追訴期。警察通知我爸去領遺體,但是我爸拒絕了。」

於是,正在國外帶隊「零元旅行」的賴雷娜,只好匆匆返台幫十多年不見的母親辦喪事。

等待了十多年,悲傷、怨恨、期待如今一切隨風散去,看著母親的遺容,賴雷娜突然原諒了媽媽,同情了媽媽。

「我媽媽,這一生都非常愛我的爸爸,她直到死前都不肯和我爸爸離婚,因為她不讓我爸爸去娶別的女人。」

媽媽的最後通知,不過就是以這樣的面容見爸爸一面,但是,爸爸都不願意──這個一生尋找愛的女人,最後是女兒幫她辦了後事。

失蹤二十多年的爸爸,也在逃亡多年後回到這個家來,現在在當臨時工,和阿公住在一起。

「現在有時去阿公家會見到他啊!他就坐在客廳向我打招呼──」突然,賴雷娜爆怒起來:「他怎麼可以當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不知道他讓我多麼辛苦嗎?」她佇立在客廳中間,渾身發抖,憤怒得說不出話來。

遇上了不負責任的父母,只能對命運怒吼拿他們毫無辦法,她怔了一會兒,緩緩地說:「但是,我得到許多陌生人的友誼與幫助。」是這些陌生人的愛惜,讓這失根的花朵成長、綻放。

八年前,她開始「夢想騎士」計畫,幫助那些有著和她一樣遭遇的青少年,帶著他們披荊斬棘這世界。「因為我們沒有政府補助,所以現在一般生收費,來補助家境清寒學生。」她說:「我先生都嘲笑我是個『非法的社工』。」羞赧地笑了。

一般社工師和諮商師工作是分開的,社工幫個案解決生活問題,諮商師解決心理問題,不過賴雷娜是都做。提供生活依賴提供愛,這角色基本上就是家裡的爸爸媽媽。賴雷娜證明了,即便是個陌生人,她也能愛惜照顧這些孩子。

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從「創世紀」寫起,背負為人父母的責任了,「我已經準備好作一個好媽媽了。」她告訴我:「前兩年我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現在我覺得我可以了。」

原來,無私地付出,就是找到愛的方式,媽媽窮盡一生找不到的東西,賴雷娜終於找到了!


圖片|賴雷娜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