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農同志作家,書寫女同志間的情慾纏綿,與大地時令相伴。做著漬菜時,她總不自覺想像那是女人的身體,在自己綿軟按揉的力道下被按摩著,也揉進心理滿懷愛意的滋味。

撫摸不到情人的身體,

原以為自己不再擁有給予柔情和溫暖的能力,

孰知心裡的爛傷經過升溫、發酵,

慢慢變成了深黑的腐植土壤。

我把渴望與誕生再次種下、澆灌、收成;

用手料理田裡的收穫,餵飽自己,整頓靈,長出肉,

療癒了我的魂舒。

我做田還戴著手套,較之多數農友顯得秀氣,其實插秧、挲草時,淤泥還是從棉布手套縫隙滲入,弄得滿手髒污,尤其卡在指甲縫隙,最是礙眼;而終日浸淫在田土裡,腳指甲更染上土褐色,久久不去。

雙腳套上襪子、鞋子,就不見土里土氣,倒是雙手總要仔細剪去難以洗滌乾淨的髒污。對女同志來說,手是最重要不過的部位,因為以手為指引,才能潛入情人深邃的身體。

戀愛以前,聽了兩位高中同學的對話教我開了眼界。

「喂,女同志是怎麼做愛的?」同學突然問。

「用手啊!」另一同學毫不遲疑地回答,她是從漫畫和言情小說裡獲知的。

那時同學打算追求別班的女生,對即將成為女同志很好奇,總是提問。茫然如我,則一旁安靜聆聽的份,但對兩個女生之間的身體欲望,也非全然無察,只是當時年紀太小,沒有真正意識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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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的小學同學,某日午睡時間,要我伸出手掌,在我指甲上、手指上玩起遊戲,我趴著假寐,感受手指被仔細按摩的溫柔,偶爾則彷彿觸電般的興奮。接下來換我以同樣方式遊戲。她的手指白皙頎長,我想像它們在鋼琴鍵上輕快躍動的模樣。我們相互樂此不疲。有次我夢見自己把頭枕在她的大腿上,凝視著她。

此後,我沒再對任何女生甚或男生有過身體上的想望。同學總是八卦著彼此喜歡哪個男同學,輪到我,總隨口謅了一個班上男生的名字。到了高中,沒有男同學的環境裡,常常聽同學說哪個學姊長得帥氣,甚至硬拉著我去欣賞。也頭一回聽說,同學對喜歡的女生有寫情書的衝動,還有擁抱和親吻的欲望。

但同學並沒真的和女生交往,她後來的話題主角換成補習班男同學,倒是我和初戀女友陷入了情網,我們經常至鄰近的大學圖書館讀書,有個夜裡,兩人散步至球場草地上,她的手像隻魚從我黑色裙底下游了進來,撫觸大腿,棲息胯下之間,我的身體興奮地顫動,貼近著她。

之後,我們食髓知味,宛如兩隻貪婪無饜穿著白衣黑裙的獸,開始在放學後漆黑一片的教室裡,探索彼此的身體。她不再只滿足手指徘徊我雙腿之間,而是穿越我的底褲,進到我身體裡

進入身體過後的手指,殘留著不同於身上其他部位的氣息,教人興奮。白天看著她的手,即使指甲剪得短短,仍不減修長的比例。相較我的手掌,比她小上許多,看起來稚氣。夜裡,我學她在她寬闊的背上撫挲。她厭惡自己女性的器官,也是我的手未曾到過的禁地,唯有如草原遼闊,像田土厚實的背,是我抵達初戀女友最遠也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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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家鄉讀大學,第一次離得這麼遠、這麼久,也這樣自由。熱戀的我們,盼望著離開六人宿舍,在女友與人分租公寓裡,窄仄的房得以關閉房門,竟就讓我有種長相廝守的興奮。但經濟尚未獨立,生活談何容易,樣樣開銷累積起來,每個月莫不捉襟見肘,只有做愛是免費的,我們熱烈地享用。

某天,來到公寓樓下,她說不讓我進去了。一切來得措手不及,我回到宿舍裡,整個身體埋入棉被底下。那是屬於我自己的房間,也只有我聽得見心裡的嗚咽與啜泣。而我甘願每晚潛入自己的心房,維繫如此的感情關係,經過好幾回的春夏秋冬,直到務農這一人生階段。

我的一雙綠手指,開始於陽台盆栽,涉足的地方愈來愈遠,來到菜園、水田。初時走在泥濘的水田,憂患跌落,每每舉步維艱,然而總感覺心底被它召喚,不忍輕易爬上田埂。

在盪漾的水光中,照見了頭戴斗笠的影子,才明白雙腳踩踏的,眼睛所及的這一方田土,就是我自己的化身,它引領我直視自己不敢觀照的傷口—我把傷痛深埋心底,爛成一片,已然發酸、發臭,想像那裡萬蟲蠕動啊蠕動,心底愈是害怕愈拒絕撩起來看。

只有田土容許自己的爛臭,也不畏展露自己最讓人不快的一面,甚至引以為傲,嘲笑我的矯揉造作。我不甘示弱,走下田去,也弄得渾身污泥,汗水淋漓。

唯獨手指,我怎樣也難以接受從田裡起來,洗淨一身後,手指還帶著髒污。這進入身體的手指,得維持平整潔淨,所以,棉布手套成了我做田的必要配備。初始,在假日農園裡種菜,乾爽的田土還容易處理,加上我更多時候是在廚房張羅飯菜,弄髒手指的機率並不高,換成種植水稻,水挾著田土滲入,即使戴著手套都防不勝防。

最挑戰的莫過於撿螺後的手指,烏漆墨黑且臭氣薰天,幽微的腥味還會藏匿在指縫。春耕以前,經日忙著在水田裡撿拾福壽螺,否則插秧後,幼嫩的秧苗在福壽螺眼裡秀色可餐,軍團一發動不一會兒就被摧殘殆盡。地方政府獎勵撿螺,不愧福壽螺別名金寶螺,秤斤論兩換得金錢,我也竭盡所能地撿拾。

但我滿心厭惡,見牠們飽暖思淫欲,螺群交疊憩息在田溝裡,便憤而抓起,硬是要掰開牠們。只見公螺的生殖器緊緊伸入母螺體內,即使我使力扯開公螺,丟入水桶內,沒多久就集滿一桶正在男歡女愛的螺,又繼續生出粉紅色的卵泡,滿覆田埂上、秧苗上。

在奮力與福壽螺拚搏兩個春天後,終於不再陷入人螺對立。我留下了去年的穀種,在春天育苗,待秧苗長至個頭壯碩再親手插秧,這麼一來,較之機械耕作使用的秧苗強健許多,讓福壽螺難以入口。雖然免不了還是有些得獻祭福壽螺的五臟廟,但犧牲比例較之那兩年奮力抓螺後的結果,不相上下。手指少了染上螺味、髒污的機會,更慶幸我也不再起殺戮心,田事恢復安寧。

手指拂過飽滿的稻穗,平靜了我的心。撫摸不到情人的身體,原以為自己不再擁有給予柔情和溫暖的能力,孰知心裡的爛傷經過升溫、發酵,慢慢變成了深黑的腐植土壤。我把渴望與誕生再次種下、澆灌、收成;用手料理田裡的收穫,餵飽自己,整頓靈,長出肉,療癒了我的魂舒 。

魂舒,是宜蘭閩南語「身體」的講法,洗澡講作「洗魂舒」。比起我老家說的「身軀」,魂舒更有畫面感,彷彿看得見熱氣氤氳中,人的神魂體魄在復甦、放鬆了。

沐浴在土地中,我的魂舒漸漸舒長,從手指延伸向上,得以緊緊倚賴的臂膀;扎根土地裡的一雙堅實的腿,與充滿泉源的臀部,流貫肚腹,直達豐盈可餵飽生命的乳房。我的女友 R 直接從我已然安頓了的魂舒得到療癒,做愛的時候,我自覺是尊大地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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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的愛情際遇一直很悲情,與我交往之前,塔羅牌占卜師曾預言她會遇見一位心靈力量強大的女人,當下她並不寄望,畢竟情路不獲上天垂憐太久了。彼時我尚在水田裡療癒自己,兩個季節後,我們慶幸彼此相遇這時候的自己,但每每做愛過後,並躺在床、舒坦著肚腹的兩頭動物,還是會聊起那些尚未結痂的傷痛,互相舔舐。而我總會在心裡提醒自己,不要耽溺這樣的互相安慰,我們不是彼此告別過去的浮木。

和 R 是遠距離的戀情,每每見面不見得能避開生理期,若坐落於新月,我的身體需要清理思緒,安靜休息,那麼只需牽手睡覺也滿足;倘落滿月,則牽引 R 與我欲望的潮汐。冬日,太平洋的風把房子吹得天寒地凍,R 毫不避諱在我生理期時,以手指與我同航,進入我溫熱濕溽的港埠。

不與田土廝守的 R,毋須仰賴大地之母,揚起自己的帆,離開太平洋,棲居海峽一邊的港口。而我依舊守候著田,守護著一甕甕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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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身土氣,不懂蔻丹染指的美意,卻不排斥漬物不經意把手染色。做漬物時,手指經常染上農作的色水,採擷桑椹,是黑紫色;做青醬時,因為香椿氧化成了黑褐色;剝除洛神葵籽,被沁出的汁液染得桃紅⋯⋯手指頓時也撩人了起來。

它進入情人身體,既是私密隱諱,卻又表露在外,提醒著我去愛、去撫慰、去給出能夠帶給自己和他人的愉悅。

我做著漬物,總不自覺想像那是女人的身體,在我綿軟按揉的力道下,為漬物「做魂舒」,添佐香料,按摩著,也揉進手上的菌相,與愛的滋味。

滿月時的生理期,我把全部欲望貫注到漬物的創作樂趣上。冬日的滿月,做韓式泡菜,慢條斯理備妥若干食材,該切塊的,該切段的,該刨絲的,該磨泥的,該鹽漬的,該壓乾瀝水的,不能急躁。

主食材大白菜,得挑選東北品種,才能做出該有的脆度。大白菜切得大器,白蘿蔔則中規中矩,兩相以鹽醃漬,壓上重物瀝出水分,如此過一夜。白菜蘿蔔,沁出鹹水,熠熠生輝。主角有了,再來是配色和調味。火紅色的泡菜,以深淺有致的綠色畫龍點睛,分別是深綠、鮮綠、淡綠的韭、蔥、蒜。

刨成絲的紅蘿蔔,輕抹淡雅。調味的食材,除砂糖之外,蒜頭、老薑、蘋果、水梨,磨製成泥,若食葷,再酌以魚露。韭蔥蒜之間,蒜頭老薑之間,須求取比例恰到好處的平衡,以維繫泡菜的色與香與味。

最後,注入靈魂—韓式辣椒粉,紅艷的色澤,內斂的辣度,以熱水沖開,韻味四散;煮上一團糯米飯糊,作為發酵的引子。萬事俱足,所有食材與調味在盆裡的滾滾紅塵中相遇。

高漲的欲望,我以拘謹的韻律釋放,緩慢綿長地搓揉,讓鮮麗的辣椒粉附著食材,讓糯米飯糊產生的黏著感牽連彼此。愈充分糅合,愈見濃稠豔紅,手指之間包覆著溫潤與濕溽,每每令我聯想到與女人做愛。

氣溫十幾度的隆冬裡,我把泡菜收藏在圓潤肥厚的黃土灶裡,靜待發酵。一個星期過去,泡菜發出了酸味,和著清新的辣,再把它收藏進冰箱,低溫裡慢慢發酵,在接近下個月圓時節,它便會發酵至醇厚的酸度,適宜熬煮湯頭。

在大白菜產季邁入尾聲以前,我一次一次撫挲著泡菜。冬日裡和泡菜這一罈「女人」做愛,喝著泡菜鍋,暖了卵巢、熱了子宮;待迎來春天,就去和田土那「女人」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