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你讀劇,潘怡帆寫愛慕劇場新作《蟬聲》,以無聲之聲映照著觀者的沉默在場。原來,《嬋聲》是我們腦內影像自導自演的投射,講述著人類劇場的起源。

文|潘怡帆

「在時間的長流中,從小失去母親的盧娜遇見了也許曾經和母親分享過歲月的阿月,不自禁對阿月傾訴思念母親的心情。」

──《嬋聲》,愛慕劇團, 2018/12/15.16 於高雄演出。

愛慕劇場的新作《嬋聲》發生在高雄建軍跨域基地。廢棄辦公樓的日光燈管映照著觀眾各個臉色青白。我們挨著扶手,逐一上樓,轉入黑色帷幕包覆的狹窄空間。眾人肅穆就坐,屏息以待劇場開演。或者,劇場早已無孔不入地揭開序幕。


圖片|愛慕劇團提供(攝影師鄭仕恩)

導演宋淑明巧妙地佈置聲音機制,呼吸器不斷施打氧氣之聲預先於一切影像,幽魂般地纏崇著尚無事發生的劇場黑盒子。規律的呼吸把生命的節奏緩緩推送入觀眾的耳廓,誘發人腦對居所認知的錯亂,我們無畫面地辨識出自己置身醫院的加護病房,蛻變為無法發聲的彌留者。四周的黑幕成為幽靈諸眾的在場預兆,那是死者的靈堂,我們的墳場。而在終點到來之前,眼簾的一片闃黑唰然拉開,一個望遠鏡般的悠長窺孔已然成形,宛如迴光反照地白亮,叫我們從末端回望己生的時間長河。

向著視覺消失點無盡奔去的長形走道,幾不見底,左右有門,像通往不同記憶的房間,也是一個個病房的門。呼吸器的聲音被門診跳號聲取代,長廊底端的剪影正逐房探視、記錄,從移動的速度與身形來判斷,忒是年輕。離觀眾最近的候診椅上,杵著動也不動的木然老嫗,年老之近與青春之遙延展了走道的漫漫長距,標誌出光陰的刻度。

導演安置在長廊底端的影像演出,迫使觀眾必須以雙眼吃力凝望,視線幾乎到不了的視野模糊測度著彼方之深邃,油生「再也回不去」年少歲月的寂寥。然而,通過聲音裝置的反向操控,導演讓耳朵背叛了眼睛。方才感受到的視覺無限遠赫然被近逼放大的音量壓縮成零距,耳畔毫不費氣力地輕易接收到那甚遠,卻甚清晰的黑影說話聲。反觀開始在近處緩慢移動的老婦,她尋人的聲音正逐步背離觀眾,沿著長廊,向遠方渙散。


圖片|愛慕劇團提供(攝影師鄭仕恩)

視覺與聽覺的錯亂置放,編織成兩股不同的記憶迴路,更模糊的影像卻有著更親近的聲音;人物愈是聚焦,語調的份量愈被削弱。記憶中的影像經由聲量的反覆摩挲而模糊殘形,愈訴說便愈分不清你我;新進的記憶愈來愈沉默,所有的言說都是面向著過去的殘聲,如同年邁的阿月以尋覓逝者填補蕩然無神的雙眼空洞。

宋淑明一方面把離觀眾遠去的影像指向過往的記憶,另一方面又為之注入強勁的音量,過去影像疊合著清晰的聲音,使此劇中的言說成為通往「已逝」的殘聲,以不在場者的在場面向過去與封閉的殘生。兩位演員分別以言說形塑同一位不在場的獄友、密友與母親,以「說她」之聲逃離對自身此在的定錨。然而,話語並未共謀出任何一個可辨識的人像輪廓,不僅因為老婦記憶的衰退與錯亂,更因為女兒對未曾謀面的母親只擁有「想像的」話語。她們共同以殘缺的記憶發聲,殘聲借幻想或推測衍生出更多的殘聲/生,如同只聞聲不見蟲的蟬聲指涉著非它所是之「夏日」的層層轉介。宋淑明擅長以極簡創造繁複的魔幻手法於此再度現身。隨著兩位演員打開不同的房間,向著屋裡的空洞展開對話,原本止於眼見的二人,開始經由話語孕育出第三者、第四人、五人⋯⋯空曠的長廊與房間,逐漸溢擠出人味,充滿溫度,日光燈從慘白融化出澄黃的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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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愛慕劇團提供(攝影師鄭仕恩)

通過二人與長廊空景,宋淑明調度話語,繁衍角色。乍看像是「反應鏡頭(camera shot)」般的套路,以做出相應反應引導觀眾想像另一不在場者的對白,把獨白虛構成對話的技術其實是為了掐斷說話的源頭,倍增殘聲。演員或慢半拍,或停頓出時間空隙的答腔,讓觀眾成為構造劇場的共謀,通過想像聽見不在場的聲音,從而確認演員在對話而非獨白的合法性。如同幽谷裡的迴聲使置身山中之人深信「有他人在場」。聲音引發了有人存在的幻覺,「無人」則把聲音還原成幻聽。徒剩答腔的《嬋聲》作為殘缺的對話,使其在場形同無法指認出起源的「不在場」。劇中阿月與女兒的想像對話因盧娜介入而化作泡影,阿月在燈光驟滅的黑暗裡放聲尖叫,因為沒有女兒就形同失去可辨識自身存在的對象。無起源的答腔也將喪失驗明正身的機會,以殘聲繁衍的眾聲喧嘩無非是殘聲的殘生,成為戲裡以〈水中倒影〉的寓意所對倒出的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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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倒影〉提到,橋上的狗瞪著水中的狗,既不知牠們其實是同一隻狗,亦不懂水中無狗宣告的將是自身的不復存在;《嬋聲》以質問和囈語製造的多頻複聲亦只重複同一種不在場的聲音,那是缺席在言說中的虛構,以逝去回憶填充而成的現場,以我不記得的想像與幻覺說「我記得」的無起源的殘聲。

殘聲以無聲之聲映照著觀者的沉默在場。原來,《嬋聲》是我們腦內影像自導自演的投射,講述著人類劇場的起源。


圖片|愛慕劇團提供(攝影師鄭仕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