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如何實踐在思想與生活?浮光書店店長陳正菁的生命旅程,擁著豐富文字、音樂與電影的閱歷,得出幽默、真切又睿智的體會,精彩地給出一種完美結合的可能性。

陳正菁,浮光書店主理人,一個刻意延緩長大的成人,育有多隻貓。過了幾年獨來獨往的生活後,決心開一間書店重新和世界連接,書店的徵人條件第一為「喜歡看電影」,接著是喜歡聽音樂、喜歡喝咖啡,閱讀反而是放在最後的。

訪談當天,浮光書店播著超脫樂團(Nirvana)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同行的攝影師饒有興味地問:藝文書店是可以播搖滾的嗎?我們相視而笑,隱約知曉這間書店似乎有點與眾不同。在約訪之前,一直和正菁維持著友善往來的臉書好友關係,每天的樂趣之一就是看看她又發了什麼妙語如珠的動態。大家都熟悉正菁身為「浮光書店店長」的身份,但如果你有仔細追蹤她,會發現這個幽默與智慧兼具的書店店長,比起文學,似乎更愛電影?


攝影|杜維華

Q:先和我們聊聊你和電影的情史吧,是怎麼愛上電影的?

從國小的時候,姊姊就常帶我去戲院看電影,那時候跟著看了一些成人電影像是《娃娃谷》(Valley of the Dolls)、《男歡女愛》 (A Man And A Woman) 這類的歐美片,說一些男女之間的愛情故事。當時也是囫圇吞棗,雖然看不太懂,還是被電影的魅力所感動了,戲院也令我覺得很著迷。雖然說開始認真欣賞電影應該是大學時代的事,但姊姊的帶領像是埋下了一顆種子,讓我開始投入,然後種子逐漸在日後茁壯、成長,也因此養成了去戲院看電影的習慣,變成很日常的事。

大學一直到畢業後開始工作的那一兩年,是我看電影最瘋狂的時期。我會很積極去找自己想看的電影,去拼國際影展,老人回溯國際影展一定要提到青島東路那個階段,一群愛電影的人在那裡徹夜排隊,感覺有一個愛電影的黨,好像飢渴到所有的片一部都不可以漏掉,所有知名的歐洲電影都一定要看到,搶不到票會非常懊悔不已的那種。很奇妙,那時候你必須很積極地去完成「看電影」這件事,像一個神秘的朝聖儀式,當時我非常沈浸在這個儀式裡,願意把所有的金錢和心力都投注在電影上。對當時的我來說,電影是藝術的某個菁英階層,但是現在的我完全就是佛系看電影(笑),搶不到影展票那就算了吧,錯過的就錯過吧,該看到的就會看到吧。

我現在認為,沒有哪些電影非看不可。也許十年、二十年前,你會覺得某部片很了不起,具有重要意義,但是多年後回首,其實它們也並非如此重要,都會淡忘的。像《畢業生》(The Graduate)、《克拉瑪對克拉瑪》(Kramer Vs. Kramer)、《吾愛吾師》(To Sir, with Love)這些相較於藝術電影,比較通俗和類型化的東西,年輕時期看了很容易被撼動,現在看了可能有不一樣的感覺。但不能否定它們當時帶給觀看者的意義,它們仍舊滋養了我某個人生階段。嚴肅的歐洲電影讓你認識生命狀態,但是類型電影讓你感覺到生存可以繼續往前,生活很痛苦這件事它告訴你了,但是它幫你解憂。不論藝術或通俗,它們都有一種東西是共通的,只是在時代的變異裡改變了它的形式。

Q:能不能和我們分享幾部存在於你生命裡的特殊電影?

《去聽美人魚唱歌》(I've Heard the Mermaids Singing)這部片我去戲院看了三次,它的配樂實在太好聽了,甚至帶了卡帶進去偷錄(笑)。某個瞬間,歌劇的花腔女高音飄出來,我好像看到聖靈降臨,看見神聖的光芒,我知道有一種無法言語的東西正在用音樂表達,那東西既沒有被寫在劇本裡,也不是演出來的,我感受到電影的力量不只有故事,還有一種魅力是因為它的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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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音樂,電影是不成立的。有時候我走出戲院會有種自己變了一個人的感覺,絕大部分都是因為配樂太震撼,把我帶到另一個境界。《去聽美人魚唱歌》很有趣,講一個要去畫廊當助理的平凡女生,看到一些她所嚮往的東西,進入藝術的領域。那時候我正好有出國唸藝術的想法,所以很能感受一個平凡人想去追求藝術的那股心情。當她看到藝術的世界和自己原先想像的相距甚遠,看到一些情感的發生和藝術的不堪,內心產生遽變,我馬上找到了一股認同。我也是個無名小卒,也想靠近藝術,然而這個藝術是我不理解的,我不知道它會發生什麼,如果我走近,很有可能只是一場空,一場夢。

歐洲電影的瘋狂和光怪陸離總能帶給我震撼,一個邊緣、崩潰的世界,是只有電影才能帶給你的,我們沒有那種現實人生。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改變了我整個觀影經驗,開啟了另一個世界,讓我全然地讚嘆。而比起後期比較劇情式的作品,我更喜歡他早期的電影,像是《慾望法則》(Law of Desire)、《高跟鞋》(Tacones lejanos),那種極度精神分裂、很歇斯底里很變態的東西,非常驚人,帶給我巨大的電影教育。

《淹死老公》(Drowning by Numbers)和《巴黎野玫瑰》(Betty Blue)我去戲院看了好幾次,前者非常完美,把電影的形式拍得淋漓盡致,美術、音樂、劇本⋯⋯尤其光影,太漂亮了,幾近於畫的美麗。其他無論是視覺效果還是情節的荒誕不經,都著實嚇到我,怎麼可以這樣去謀害自己的老公?你認為不可能的謀殺行為完全被合理化,但是這樣的罪惡轉換到電影裡,成了一個合理的惡,而且是一個美麗的、讓人完全無法抗拒,完全讓人接受的一種罪惡。我從此改變了,再也不用道德倫常去看現實世界,開始過一種分裂的人生。

《巴黎野玫瑰》最後的結局是很驚人的,這個東西後來在《愛.慕》(Amour)裡又讓我看到一次。《愛.慕》是非常非常人生盡頭的一個決定,《巴黎野玫瑰》則是一個盛年、年輕而瘋狂的階段,還是可以去做這樣的決定。這些情節都和我的現實差距非常遠,我做不出這種事,也過不了這樣的日子,但是我很愛這樣的電影,我覺得它代替我進入藝術。這類電影有必要去看的原因正是因為,我們過不起這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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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我是一個煽情、浪漫又小情小愛的人,《綠光》(The Green Ray)帶給我最直接的啟發和影響,是我看到一個女性的無能為力,再藉由非常瑣碎的小事讓自己成長。只是「度假」這件事而已,竟然可以成為如此重大的生活與生命課題;只是暫時沒有男朋友而已,竟然可以變成人生如此巨大的失落。我覺得侯麥(Éric Rohmer)好厲害啊,用瑣碎的言語和生活情境讓你看到人生的荒謬。電影很容易讓你找認同,我覺得女主角就是我,也因此獲得了洗滌,和方才提到的那幾部電影有異曲同工之妙,很接近古希臘悲劇的效果。它幫你殺人、弒父、戀母,這些在現實中無法完成的事,電影幫你做到,這是一種悲劇的洗滌。

《綠光》的洗滌也很接近,只是它是一個比較提升式的洗滌,像是在說:「你醒醒吧,你走出來吧,你看你就是這麼地可笑和懦弱,只不過就這麼一件小事你都完成不了嗎?就可以哭成這樣嗎?」然後她哭了,我們就笑了。看完後我覺得我得到一種解脫,下一次就會有勇氣去面對生活裡無法完成的小事,學會假裝鎮定、假裝勇敢,假裝久了就變成真的了。電影就是幫你演練這些事情,讓你在自己的真實生活裡去練習和主角一樣的勇氣,它直接進入你的生活,像下了一個指令對你說:你可以照著演一次哦。

年輕的時候尤其喜歡女性成長的電影,原因現在提起來有點老梗,因為女性成長電影讓我知道我可以有很多選擇。電影如果能做到改變自己生命這件事,是很可貴的,這種特質不是其他東西有辦法做到的,例如文學帶給我的撼動就沒有這麼大。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我會挑不同類型的女性成長電影來看,這類電影會呼應到性別議題的電影,所以我後來會關注性別類型的電影,其實是從女性成長電影拉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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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作為一個同時喜愛文學和電影的書店店長,這兩者在您心目中各自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或是說,您覺得文學與電影之間的關係或者關聯性是什麼?

我有段時間在美國讀影像,回國後教了幾年書,接著到博士班去讀了比較文學。總之我重新進入文字,重新認知到人活到一個階段都會有一些改變,當文字成為你最大的限制的時候,你被迫在這個限制裡看到更多東西。所以我不會去否定一部小說、一首詩,它們裡面有自己的空間,那就是一種藝術的形式。我認為電影帶給我的是一個平等性,它讓我認識這個世界,用比較平等的態度去尊重每一個形式,尊重不同類型的人,包括瘋狂的人、即將瘋狂的人,以及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的、難以理解的人。這些人如果出現在現實世界你可能會很想揍他,但是放到電影裡你就會很愛他。不覺得這種心態很變態嗎?

但是誠實地說,真的就是這樣。電影提醒了我們做不到的事情,如果現實裡真的遇到瘋狂的人,至少理智上能理解對方跟自身的不同。而不同的導演處理不同題材,都會突顯不同的差異性,這件事非常珍貴。影展就是一個很多差異性的東西,雜誌也是,它們都企圖呈現一百種觀點,標誌各種差異性,否則我只給你一種觀點要做什麼呢?

我是從文字開始進入自己的世界,後來讀詩,光是那幾句話、幾個字,就讓我完全地滿足了,而且跟別人無可言說,只有你自己在自己的狀態裡面,在一個屬於你自己的角落。文字可以把你帶到一個最私密的角落,而電影把你帶到一個很開闊的世界。兩者都很精神性和視覺性——電影的視覺性當然強很多,但文字也並非全然沒有視覺性的,它帶到的是你自己的視覺性:你的回憶與記憶的場景。

電影有一個向度,閱讀也有一個時程。閱讀的時程是自己安排的,電影的時程是它幫你安排好的,所以我覺得觀影過程必須很完整地進行,中間不能休息,專注必須被鍛鍊,你就是得坐在那裡面對一個世界和場景,把整個過程走完一次。如果觀影過程頻頻分心,最後雖然仍是完成了,但是那個完成會有一種斷裂感。電影有個一秒鐘幾格底片的行徑,這跟閱讀經驗很不一樣,文字閱讀是你可以停頓在那裡,久久地不翻一頁,翻不過去,或是沒有時間,停下來夾了一個書籤就走了,下一次再看到它也許一年後,也許再也不看。但電影比較要求你把它完成,這個形式讓電影變得比較可以清楚表達一個概念,作者想要傳達的,比較能完整地傳達出去。


攝影|杜維華

Q:您唸過藝術、文學,當過編輯、講師,寫過影評、拍過片,現在是一間書店的店長,也沖咖啡。這些歷程從現在的妳回頭望,會怎麼看自己在過去的每個當下所做的抉擇呢?

回望過去,我並沒有後悔。我有點固執與不願犧牲,做每個決定都是抱持一種「一定要做」的心態,也許有時延遲了些,但是迄今我似乎沒有哪件事要做而沒有做到的。

大學畢業之前我都是以文字為重,很倚賴文字和寫作,畢業之後影像離我越來越近,二十八歲那年我去了美國讀錄像(Video Art),這是一個急遽的大改變,也是一個奢侈但正確的決定,它讓我名正言順地感覺到:我是一個可以跟電影更接近的人。出國唸書這件事曾經讓我鬧了一場家庭革命,但當時我覺得人生遇到了瓶頸,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就是離開臺灣。這個念頭跟我看電影絕對有關係,太多電影告訴我離開很重要、「上路」很重要,我需要的不是學歷,而是換一個環境。所以我非常喜歡《浪蕩世代》(On The Road),我很嚮往那種在路上體會人生的過程,劇情沒什麼了不起,就是一群無聊的年輕人迷了路,但是意象出現了,你就知道這件事是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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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外的那段期間影響我很大,不只是整個世界改變了,我走到了影像這個媒介的真正範疇,整個人也過著一種電影式的生活,我真的把自己擺到一個電影角色的位置去過日子。我很喜歡那種好像都沒有在變化的變化,美國求學的期間讓我徹徹底底感覺到變了一個人,在那裡我變成一位隱士,幾乎都是獨自行動,是非常內在的一段時間。這個東西真的只有在異鄉才能完成,在家鄉沒有辦法,在家鄉你就是回到了自己的角色跟身份,回到自己的家庭社會脈絡,回到朋友關係。我那個時候幾乎是抗拒返鄉,一在臺灣機場降落我就覺得:這不是我(笑)

Q:你認為,看電影是一輩子的事嗎?

一個人要免於瘋狂崩潰,免於變成一個危害社會的神經病,一定要想很多辦法,藝術是一個辦法,電影就是藝術裡的一個形式,閱讀也是一個形式,我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式。電影給予的養分是可以自由轉換的,它可以解放你被管束的東西、被狹隘到忘記有能力去打開的東西,它是我生命裡進入過這麼多的媒材裡,最有效,然後影響力最持久的一種。我相信很多東西我會階段性地丟掉,但是看電影絕對是一輩子的事。


攝影|杜維華

陳正菁獻給 18 歲的電影清單

1.《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The Motorcycle Diaries)

2.《年少時代》(Boyhood)

3.《舞動人生》(Billy Elliot)

青春期很重要,也很脆弱,總覺得自己不被瞭解,但沒關係,電影會瞭解他們。我希望他們可以藉由這些電影讓叛逆找到一個出口、獲得自我成長,以及認知到真的要上路做自己的事。我一直很喜歡「移動」這個概念,人如果一直停在原地是無法改變的,你一定要往前走一步,至少要往前走一步,走一步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有時候移動其實只是一個想法、一個意識型態、一個象徵性,讓人感覺到:你只要往前做一件事或是走一步路,你就會看到一個視野,視野對年輕人來說尤其重要。這個地圖是有一點挑戰性的、不安逸的,試著去完成,把它走出來吧!但如果移動對你來說很嫻熟了,就停著不要動吧,最嫻熟的東西都是最安全的,要試著擺脫舒適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