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中國詩人余秀華下集,看她如何回應無所不在的歧視,如何衝撞中國的父權思想,如何以專屬余秀華的方式捍衛家園。

「我的村子是非常好的村子。」她告訴我,農村生活雖然貧窮辛苦,但是橫店村人心純樸,不野蠻也不矯作,「像我現在有錢了,可是沒有人來向我借錢,從來沒有。」

她身體不方便,在村子裡也沒被欺負過,父母「像溺愛一隻幼鳥一樣地把我護在他們的羽翼之下。」他們沒有宗教信仰,為了余秀華的病燒香拜佛;奶奶本來也是沒有宗教信仰的,因為余秀華小時候的牙疼給個信教的老奶奶治好,從此就信耶穌了。全家人為余秀華的病,侍奉了所有他們知道的神明。

余秀華永遠難以忘記的一個場景是——

爸爸虔誠地跪在神的面前,在香煙升起的雲霧中,雙手合十念禱「神啊!求你治好我姑娘的病,我願意折壽 20 年⋯⋯」

親人都珍惜著她,兒子則是一個「特別乖的孩子,教都教不壞。」余秀華說,兒子大學畢業後原本在武漢,現在被余秀華叫回故鄉來,到離村子不遠的三線城市工作。「我若一段時間沒有和兒子聯絡,兒子就會開始發微信朋友圈,找我呢。」余秀華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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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自小身體不便於行,她形容父母「像溺愛一隻幼鳥一樣地把我護在他們的羽翼之下。」(攝影:李智為)

就連同她相打相罵的前夫,也「其實是個好人,只是我們兩個處不來」。「他人很好,是我們關係不好。」她說:「他不甘心離婚,因為他也無處可去。」,離婚後,余秀華在附近為他買了房子,現在前夫還是常到余家和她爸爸一同吃飯,如同家中一位族兄,繼續被余秀華照顧著。


與丈夫離婚後,余秀華在附近為他買了房子,現在前夫還是常到余家和她爸爸一同吃飯,如同家中一位族兄。
圖片|Giloo 紀實影音

家裡原本是母親煮飯給她吃,母親前年過世後,換爸爸煮飯,後來爸爸交了女朋友,現在這位阿姨常常來余家煮飯給余秀華吃。余秀華說:「爸爸這女朋友什麼都好,就是太愛吃醋了。」余秀華在家寫作之餘,還要排解 65 歲老爸的感情糾紛,「他們也跟年輕人一樣啊!」

這樣一個充滿人情的農村,橫店村,她的家,就是余秀華創作的泉源。

《麥子黃了》

 

「首先是我家門口的麥子黃了,然後是橫店

然後是江漢平原

 

在月光裡靜默的麥子,它們之間輕微的摩擦

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

 

我很滿意在這裡降落

如一隻麻雀銜著天空的藍穿過」


余秀華家鄉橫店村的田園風光,就是她創作詩詞的靈感來源。
圖片|Giloo 紀實影音

我的生命很苦難? 余秀華:你憑什麼這樣判斷

余秀華紅了以後,在中國四處接受訪問,很多人問她:「妳是怎樣把苦難轉化為詩歌的?」「妳是以什麼樣的心態面對生活的苦難?」對於這些人,余秀華想問的是:「你以什麼標準來判斷我的生命就是苦難的呢?」「就因為我腦癱、婚姻不幸福、又生長在農村,太符合這個標準了。」

這麼多人問這樣的問題,而且絲毫不覺得「這個問題很歧視」,恐怕真正顯示的是社會的心態:殘障、離婚女性、農民,是「苦難」的,帶血污沾泥巴是不好的,陳舊殘缺是不好的,要清洗要重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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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量著對面這位口沫橫飛滔滔不絕笑聲豪爽的女人:完全就是個在愛中長大的孩子……,黑眼珠閃閃發光,全心全意愛著身邊的每個生命,有一雙能夠愛人的眼睛、一付能夠愛人的心腸;而與政治權力金錢遊戲相距遙遠的生長背景,讓她的思想既不受限也不曾被引誘,就這樣,在一個處處是禁忌的地方,余秀華竟然用「作自己」傾國傾城了。

一朵春天的小花,就可以讓她心滿意足,她甚至幻想著要葬在故鄉的天空裡。


很多人問余秀華「怎樣把苦難轉化為詩歌?」對於這些人,余秀華想問的是:「你以什麼標準來判斷我的生命就是苦難的呢?」(攝影:李智為)

鄰居登門要求復婚 余秀華:關你們屁事啊?

但是最近還是有幾件事情讓她心情鬱悶。「鄰居一直到我家來,叫我要『復婚』。」講到這一點,余秀華破口大罵:「放屁!是我結婚又不是你們結婚,關你們屁事啊!」

再一個,就是中國政府推動的「新農村建設」,正一股腦地把農村地景給翻了。由於這個「新農村」的地點就選在她家附近,所以她家的二十畝田全部都被政府徵收,只獲得很少的賠償,而原本散居在田間的農民們現在通通住進集合住宅,與她隔牆而居,成為荒野中的「城鎮居民」,失去田地的農民了。

新房子有光纖,據說以後還會有暖氣,但是余秀華隱藏不了內心的惶恐不安。「是的,我們可以住上比我們現在好的房子,會有比現在方便、更現代化的生活設施,這也是我樸素窮苦的鄉親的願望:若不是國家補貼,大部分人是建不起來這樣的房子的。」

「但是我隱約感到我們在丟失更多的東西,而且丟失的這些東西以後甚至不可能重新修復的起來。」


中國政府為推動的「新農村建設」強力徵收農村土地,使她家的二十畝田全部都被政府徵收,只獲得很少的賠償。(攝影:李智為)

余秀華絮絮地告訴我村子現在發生的問題:農民無田可種,只能去城市打工,賺得雖然比務農多,但是等到他們老了,做不了工的時候怎麼辦呢?土地已經被徵收了,政府並沒有任何的安排。

她停了下來,眼睜睜地看著我,推土機就在我們面前轟隆隆開過去,我想起她寫的,自從「新農村建設」開始後,附近的鳥兒都躲到她家門口的樹上避難(她家還沒有拆),把樹枝都壓彎了。

余秀華​:若橫店村只剩最後一棟老房,那就會是我家!

「那如果妳家拆了……」我開口。

「絕不!」她大聲地,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橫店村有最後一棟老房子,那就會是我家!」

余秀華抬起頭,環顧齊東詩社——這是一棟將近百年的老屋,前年重新整修成為藝術沙龍。

「我要把我家弄成這樣,而不是拆了它!」她熱烈地對我說。


「如果橫店村有最後一棟老房子,那就會是我家!」談到中國政府推動的「新農村建設」,余秀華熱烈的這麼說。(攝影:李智為)

現在村子裡商量著要把她的老家建成「余秀華館」,要展示些什麼呢?余秀華也不知道,可能是給那些自從余秀華紅了之後,便蜂擁到橫店村的觀光客們一個去處吧!

過去中國給女人建的碑,只有貞節牌坊,所以,這個館就——

「就叫做『余秀華貞節館』吧!」她大聲宣佈。

「然後,裡面放滿了男人。」

「哈哈哈哈——」余秀華仰頭大笑,爽朗笑聲不絕迴盪在整個詩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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