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閱讀女作家系列,專訪陳雪,從《戀愛課》、《我們都是千瘡百孔的戀人》談到《當我成為我們》,我們一輩子都在學如何愛人與被愛,失戀恍若讓我們把最美好的部分,保留了下來。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讀的陳雪嗎?是那本開天闢地般,惡女與天使一體直抵靈魂深處的《惡女書》;還是那如修煉場的人間烈愛,鎮魂曲響徹書頁的《附魔者》;或是在《人妻日記》裡認識了她與她的「早餐人」,在《戀愛課》中讀懂了誰都曾經為愛癡狂。

從惡女、天使、拉子到人妻,她是小說家也是散文家,在我經歷漫長的閱讀終於與她相見之時,我才明白,有些人的名字前面不需解釋與頭銜,更不需要斜槓加身,她是陳雪,如此便足夠飽滿。

2014 年《戀愛課》出版,雖然不是她的第一本散文集,卻在當時成了一本療傷之書,療己之傷、療友之傷、療癒所有文字所觸之人。2016 年《我們都是千瘡百孔的戀人》問世,兩年如一個靈動之數。如今的她,帶著《當我成為我們》,用文字穿越迷宮,從不懂戀愛的「我」、面對彼此創傷的「你我」,終於抵達「我們」。回顧這段旅程,陳雪說道:「我的老師曾說過我總是談著幼稚園般的戀愛,雖然好像很會戀愛,也常常在戀愛,卻沒有進步,一直在重複。在寫《戀愛課》時,我才感到一些進步,我總算沒有逃離,沒有跑掉、沒有算了。」

回顧《我們都是千瘡百孔的戀人》的寫作期,陳雪歷經了兩次手術,「千瘡百孔」不只是戀情,也與生命狀態有關,它隱喻了過去的傷痛到現在的傷口。從 2009 年與早餐人「結婚」至今,現在的她更從容不迫的書寫新的階段:「不是『愛不愛』的問題,當過去的傷害都療癒的差不多後,這樣的兩個人,能不能變成一個共同體?」

陳雪不只沒有逃離,她留了下來,繼續寫著愛著,意圖告訴其他尋愛之人:「愛情不是一個暖暖包,沒了就再去找一個,你得自己創造能量。」

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就會談怎樣的戀愛

「我總相信,愛最重要的意義不是天長地久,不是一生一世在一起,而是無論在一起多久,相愛相處的每一天,都讓自己與對方自由,幫助彼此獨立,並且在這份獨立、自由、自主的基礎上,盡可能地理解、支持、愛重彼此。」

──〈謝謝你這樣愛我〉,《當我成為我們》

閱讀《當我成為我們》,可以發現「成熟」、「獨立」、「自由」是最常出現的幾組關鍵字。對此,陳雪認為不管你的年紀或在戀愛的哪個階段,它們都是關鍵。「我覺得很可惜,以前的自己沒有想過這些,過去我的關鍵字是『被愛』,我只在乎對方愛不愛我、如何愛我。」對於過往,陳雪能夠坦然自己懷有遺憾,遺憾卻不是來自他人,而是狀態。她告訴我:「一個人在愛裡的狀態,反映著自身的狀態。當你表現的不安、多疑時,代表你本身是傷痕累累與驚懼的,你很難透過戀愛變好,反而會在戀愛中暴露這些。」因為,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就會談怎樣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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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文字,她一直在補足過去,為了找到存於內核的「自己」,努力的寫著。一開始的書寫,就像是希臘神話裡的薛西弗斯,得不斷推動著生命中詛咒般的巨石,巨石裡有她的傷痛與戀人,如她所言,「過去,在寫作之外我無法感到價值,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談不順一段戀愛,我無法在一個人的時刻,感到心滿意足。那時寫小說是讓我活下去而已,我整個人像是中空的,得靠寫作與被愛,才能直立起來。」我相信不只是陳雪,也不限於寫作,我們都曾依靠在某事某物上賴以維生,也許是工作、美食,甚至他人。

陳雪以一行列車比擬,「四十歲以前的人生,永遠都像是在趕火車、搭錯車與跳車。」和許多人現在正遭遇的一樣,但她無法確認,她努力和所有與過去的她相似的人們,傳達著的:「放心吧,終有一天你會變得成熟、獨立、自由」,是否有人相信。但她仍一遍遍不厭其煩的寫下,只為告訴缺失了自我的人們:「就算你還做不到,也把它當一個方向。不管你在任何階段、戀情失敗還是成功。別讓戀愛成了火花,愛不是燃燒,愛需要養份,但養份並不來自對方,而是自己灌溉自己的成長。」

當陳雪開始書寫下過去愛的難關,傷痕也會發生共振,她不再只是一個小說家或同志作家,她還成為了許多讀者心中的「陳雪老師」。

形色人與愛,她非常重視每一個讀者的現身,曾有一見到她就落淚的、也有很多從來不敢傾訴自己戀情的人,比如同志、不能見光的戀人們,都在見到她時如同被開啟開關,說出自己的傷痕。她用輕柔的嗓音鄭重說起:「每次,我都會想到年輕的自己。我年輕時聽到的愛情觀,是非對錯好嚴明,比如外遇、第三者、或只是分分合合,都會受到身邊朋友很多的不理解。這些是非觀曾讓我很恐懼,因為好像我看到的世界,並不是這樣。」

這正是我在她早期的小說中,所感知到的一個虛擬卻又無比真實的世界。那裡有著與我們成長過程中所接收到及捍衛的價值觀,不一樣的情感,卻是時時刻刻在發生著的,生而為人,本有愛慾。相信這樣的閱讀,啟蒙了許多人的生命,幫助我們找到另一種解答。人與情感,無分對錯。陳雪以自身入書,如今已能輕言談笑著自己過去「驚世駭俗」的標籤。「我這個人最好的例子是,因為我犯過很多錯,我是一個本身就充滿很多錯誤的人。因此比較不會帶給一些人很大的壓力,非得政治正確、道德正確不可。也因為犯了很多錯,我才知道犯錯、痛苦、失落是什麼。」所以在讀者慢慢接受她的過程,她也終於接受了自己。

文學裡,藏有一個模糊的地帶,像是對與錯的公海,或是哲學家巴舍拉的「家屋」,去收留著人的夢想、記憶、欲望與錯愛。從《惡女書》、《戀愛課》到《當我變成我們》,我都能在她不同的文體和階段中閱讀到,她細聲輕說著,「原來人可以不用那麼正確」,這如此溫柔的救贖。

戀愛如煉丹,失戀是把最美好的地方保留下來

林夕十六年前寫過一首粵語歌詞,Twins 青嫩的嗓音唱著:「我最初臉紅,現在雙眼通紅,再幼稚還是覺得戀愛如夢。」寫下失戀情歌的另一篇章,分手也要如此溫和通透。而陳雪在歷經從「那樣一個人」,變成「這樣一個陳雪老師」後,藉由臉書她也開始更自在地面向大眾,最多人問起她的戀愛課題,非「失戀」莫屬。如今的她,就如那首歌詞般,散文溫潤,早已能在書中寫下「有些分手是好的」,不是寬慰,而是心情。

陳雪說起戀愛,它不只是緣,更是一種機緣,「兩個人交往,往往不是因為對方特別美好,更多時候它沒有理由,就是一個機緣讓兩人走在一起。因此,走著走著也許就會再遇見分岔路,或許是個性、志向、目標的不同,這時你要知道,勉強往前走都彼此都不好。」這樣的分手沒什麼不好,勉強走下去,不見得能走到彼此想去的遠方。我們都見過太多,分手後的下一次戀愛,順利許多的人,可能也都曾當過誰的倒數第二個女友或男友也不一定。陳雪對此很釋然,「我們都得接受,有些人、有些關係就是搞不好。」

若有一個失戀金句排行榜,那麼前三名,一定少不了這句:「只要能繼續在一起,我怎麼樣都行。」但是陳雪認為愛應該是一種想對人好的心意,不應該變成交換條件,「是不是非得跟你在一起,才能對他好、祝福他呢?」她不畏從自己的人生資料庫調閱,解答了年輕時的失戀為何總如此痛入心腑。「可能,我們把愛看作一種成敗,在一起才表示我很好,分開就是否定。」在我眼前的陳雪,一邊說著、一邊搖頭,「愛情不是這樣,愛應該要有很多種形式,它也跟否定無關。我們常常說失戀,好像是失去很多東西,但其實我們失去的只是戀愛關係。」

她和你我一樣,也曾在時間之浪平息後,想起某段時間的戀人。想起不一定是不捨,懷念也可以只是懷念。當她試圖想像:「如果現在我們還在一起會是怎樣?」不只是非他不可的原因,就連失去時的痛苦,都已很難浮現。面對所有因失戀陷於愁困的人,她邀請你一起自問:「如果真的還在一起,你會是現在的狀態嗎?那個曾經『做什麼都可以』的念頭,真的是什麼都可以嗎?」陳雪誠實作答,若是這樣,她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在寫作。但如今的她好好的,那個人也好好的,不也是一種美滿。

後來的她才學會,面對失戀,要把人生拉長來看,它只是一個關係的改變,不是失敗或毀滅。我們聊聊停停,不知怎麼她談起了自己的金星落在巨蟹,或許如此,她曾經執著分手也得像朋友、像家人。直到後來,她才明白原來不愛真的也是一種愛,害怕傷害與前任的關係,也可能造成現在戀人的痛苦。與早餐人在一起後的她,這才穿越了許多自己為自己設下的迷障,發現了,「當我不再接舊情人電話的那一刻,我不是放棄他,而是放下他。」

似乎每隔幾年,我們都會遇到一部用力緬懷前任的電影,從《如果‧愛》到《後來的我們》,前任成了一道緊箍咒,在煽情到極致接近一種高張的暴力下,我們都得屈膝於內心的大魔王前頭,將他供成了心裡的白月光。面對這般的「放不下」、那般的「等待」。陳雪承認,或許她和早餐人那段從 03 年分開,07 年再相見到之後的魔幻復合,影響了許多讀者,讓他們心存希望,願意付出最珍貴的人生去等待。

陳雪卻難得無比認真的說了:「希望大家不要總想著復合、等待,因為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當分開或傷害已成定局後,你要努力讓自己回到原來的樣子,你要回去的是這裡,不是他。」她指著自己的心,告訴了我,揣懷等待,甚至可能阻礙了彼此的人生。陳雪老實的回憶自己與早餐人那段,「我們從沒有抱著復合的心,我們只有同樣不想對過去那段戀情批判的心。分開後,我們一直在把那些傷害剝開,像是在煉丹,把這份感情最美好的地方保留下來。」

當生命一直在走,關係只能改變。正如陳雪所說,即使你回頭,也不是原來的樣子,因為你想回到的是「當初」,可是人是無法回到當初的。不要過度期望,當然也不要痛擊與報復。她溫柔說著,「我會選擇順流而下,一路呵護著我愛過的心,看這份心意帶我們到哪兒。」

好好愛人,好好寫作 

今年夏末,除了新散文集出版,也正值《惡女書》的重版出來。從那驚動世人的愛欲、橫空出世的筆鋒中走來,如今的陳雪連平淡也寫得出韻味。我相信生命雖如她所說,「再重來一次,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我們能從回望中,細細品味。

陳雪認為這是一段非常特別的旅程,「如果我是別人,你告訴我這個《惡女書》的作者二十年後會變成這樣的人,多不可置信。時間真的很奇妙,能轉化至此。」但這樣一個作家或是說「人」的改變進程,如果你跟隨著她一本本的小說、散文走過,便又能完全的理解。這幾年來,陳雪幾乎是一年出版一本書,惡女不是乍變人妻,她與那年的讀者一起,活了過來,直到現在。

陳雪很感動,我們所處的世界竟有這樣的「餘地」,讓過去那個如此奇怪的女孩,長成現在的她。她接著說道,「這個世界還是蠻值得活下去的。我也很驕傲台灣的文學,它容納了這樣的作者,不管多麼離經叛道、古怪驚世,卻讓我有機會可以出那麼多書。也許在其他地方,那些書根本無法出版。」如今的她,回望情愛、寫作,沒什麼真正的缺口。或許吧,她忽然笑說,「唯一欠缺的遺憾是,假設同性婚姻法案能通過就更完美了。」到那時,她可以更大方的與伴侶一起生活,畢竟她們一起走過了那麼多人生的困頓。(推薦閱讀:陳雪《我們都是千瘡百孔的戀人》:前任?愛的未完成式

相比年輕時,她得靠寫作確認自己有價值,如今的她面對寫作,能清楚的認知到「寫作不是我的全部,寫作是我的專業」。她也樂意把它放在人生排序的前幾名,但仍然不覺得若放棄寫作,她就能成為平凡而快樂的人。她明白,「反而正是因為我那麼努力的想要寫作,才讓我有這樣的生命。」

將文學置於世間,過往的我們總有一種非得焚燒自身,才能照亮文字的直覺,是不是寫作必須獻祭,才能通往殿堂?我認為陳雪是如今台灣文壇最能回答這一題的作家,她的文字與故事有著那麼多傷害,而她不只是倖存,甚至為我們演示了重生。提到創作的她,有種別樣的堅定,她回答我:「我一直在寫,正是為了證明,我們不用那麼痛苦依然可以寫的。不是說我們不要那些痛苦,而是,也許我們是可以穿越的。」當我問起她,有沒有想活成的作家或人生時,她認真答著,「我不知道我會成為哪樣的作家,我只想成為我自己。」

陳雪的嗓音,天生的輕柔與纖細,一如其人。但我卻在她的小說裡、在她講起創作時的眼神中,看到了她轉述小說家駱以軍玩笑時說的那個「她」:「人與散文都很溫暖,可是小說裡卻有很複雜、很狂暴的東西。」

因為正是這麼溫和的女子,在夏末的陽光裡,以一種絕決的姿態對我說道,「我會盡我所有的可能,在能夠好好去愛人的同時,依然寫出強而有力的作品,我相信我可以做到這些事情。」

現在的陳雪,早已能站立、行走甚至壯游,無須依靠他者他物。在當我成為我們、當她成為自己後,她決定告訴世人,「作家不應該成為文字的祭品,因為要先有的是你這個人。」

在愛裡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