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東的港人胡梓康,一起細看環境保育問題,保育海洋、保存文化的努力無疆界,這時代最需要的是連結!

台灣,是我第一個自由行的地方,那時還沒有如此繁雜的機票住宿預訂程式,也沒有功能如此細緻的谷歌地圖,那時的旅行感覺反而更在地,沒有如此多連結。多次長長短短的台灣之旅,發現自己還未有好好認識寶島,這次我終於在 2017 年年尾來到風情不同的台東。

就在來到台東的第二天,走到文青必訪之地──台東糖廠。台東糖廠乃日治時期的建築,先後屬於台東製糖株式會社與明治製糖株式會社,後附設鳳梨工廠,1996 年停閉。2004 年,台糖轉型,將台東糖廠定位為「文化創意產業園區」,使其兼具歷史與文化氛圍。

初到糖廠時,感覺有點冷清,風有點大,意想不到是內裡暖暖的人情。朝著最大最近的建築物──「庫空間」走過去,推玻璃門不果,還以為沒有開門、白走一趟,忽然老闆娘熱心走過給開門,原來因風大給鎖了一邊門。她著我們隨便參觀,地方偌大,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手作,但最吸引我的,是那扇很大很長的窗,一直由這空間的一端延伸至另一端,再準確一點,更吸引的是窗外的風景,一直延綿的藍與綠──世上顏色之最,有藍天、草地綠樹、有騎單車的人,簡直是世外桃源,老闆娘說一直走就會到鐵花村。但我後來發現,更吸引的是窗內的人文風景。

我挑了個印花膠帶,正當付錢時,就在櫃台看到個很別緻的木筆,老闆娘──水嫂熱情介紹,不知甚的,就由禮物談到情人,她忽然說香港人都不結婚了,我問她甚麼這般厲害,連這個都知道,她便說她認識不少香港人,於是我便順道問起移民台灣的事。她就說起移民台東的港人、有個線上的群組,然後急不及待的說要介紹我一個香港人,一邊說笑一邊打電話,最後竟然介紹了從香港來的龍舟教練──胡梓康。

自己環境自己救:兩地的傻人蠢事?

不得否認,我們渴望在異地遇到陌生、新奇,然而,矛盾的是,當我們在異地碰上熟悉的時候,也是讓人欣喜。不消半小時,阿康已經出現在我面前,皮膚黑黝黝的,臉上掛著微笑,白襯衣與黑西褲,一身簡樸的打扮,很台東。初時我感到有點唐突,可是水嫂的行動力太高,一下子就把不同的人帶到這個時空裡。可幸的是,康哥很樂意分享他在做著的一切,而且是如此不可思議及令人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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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康把我帶到「庫空間」鄰近的一片空地,在藍白帆布底下埋藏著的,是一個龍舟的模,更準確的是一個熱血的跨越港台的保育夢。不得了。

阿康一直都關注大自然,看不過眼日趨嚴重的環境污染,在港當龍舟教練時,已好好運用自己的人脈,召集龍舟隊的成員,又帶領學生,多次自發在香港不同的郊野公園執拾別人隨手棄置的垃圾,希望由自身做起,影響身邊的人,並把這個自發的組織名為「泛非龍 青山綠水行動」。

那他為什麼在這裡造龍舟呢?答案就在我們身後的一幅大黑版上。久久沒有看到寫得如此用心的粉筆字,而且還配以有趣的圖,上面所寫的正是「泛非龍」阿康發起的大計。原來,「泛非龍」正籌劃一次名為「划渡蘭嶼 · 保育海洋」的項目,希望招募約四十個划手,在五月中時人力划渡蘭嶼,以行動呼籲全台灣,每人捐出臺幣一元予蘭嶼野銀寳特瓶屋環境保護教育中心作為教育基金。我在 2017 年年尾到訪時,阿康已經在台東逗留了半年,完成了我眼前所見、針對在太平洋的情況而設計的龍船原型木模工程。我是頭一次看到一隻龍船的雛形。

可是,這樣的計劃是如何開始的?香港、蘭嶼、泛非龍、龍舟、寳特瓶與教育中心,是如何串連起來呢?

阿康說:「2016 年 9 月初,與妻子蘇菲到蘭嶼旅行,認識了阿文。阿文本身是原住島民,在蘭嶼做環保回收的志工,定期淨灘、撿拾海漂垃圾,甚至自費回收全島的廢油、寶特瓶、鐵鋁罐,已經單人匹馬的運作幾年。」阿康眼見阿文舉步維艱地發展這樣的環保項目,深受感動。阿文以一己之力成立一所私立環境保護教育中心,並以寳特瓶屋建造(寳特瓶:港稱膠樽),目的是好好教育島上的孩子們活於大自然應有的態度。「可是,四年以來阿文的回收運作都是入不敷支,而寶特瓶屋尾期工程的材料,甚至需要阿文變賣自家商店的生財工具—租賃給島上遊客代步的摩托車—換回來的!」

就在回航時,阿康望着漸遠的蘭嶼,望着這片西太平洋邊陲的浪湧。在渡輪上,他夫婦倆商量着用甚麼方法可以幫助阿文。阿康忽然想到,籌劃龍舟環臺的項目多年,雖然尚未實現,但過程中卻汲取了不少經驗,不如就把寳貴的經驗先應用到「划渡蘭嶼」的運作上。於是,他二話不說便發起了「划渡蘭嶼」的籌款活動,決定由台東大武漁港划龍舟至蘭嶼野銀,直線距離約七十五公里,因應各種自然因素如風壓、潮汐、洋流、浪湧的向量和,大約要划超過一百公里,天氣狀況許可,大概十二小時內可抵達目的地,預計凌晨四時出發,下午四時可到達。可是這盤計劃該如何做起?

哪裡的政府都一樣,唯有倚仗民間連繫

阿康首先想到的是太平洋風高浪急,所以需要重新造船。可是哪裡來空間?阿康兩夫婦於是想到台東糖廠的水嫂。數年前,他倆來到台東旅行時,就在糖廠認識了水嫂。我想像得到水嫂熱情的魔力,想像得到他們認識的情景大致上就如剛才我與水嫂的那幕差不多。因著水嫂的熱情,加上其丈夫本身是藝術家,使「庫空間」成為了文化匯聚交流的好地方。

阿康說:「蘭嶼之旅後,蘇菲聯絡了水嫂,將建造龍船橫渡黑潮的計劃告訴了她,並請她幫忙留意一下在台東有否合適的工作間出租。2016年聖誕,他倆再到訪台東糖廠;在水嫂引領下,先後看過多處地點,遂發現在糖廠倉庫其中一處鐵軌通道的有蓋場地,非常適合用作建造龍舟。經水嫂聯繫溝通之後,臺東糖廠管理層得悉這個行動的目標,表示值得支持,決定免費提供場地,設立工作間建造「划渡蘭嶼」的龍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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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眼前這個空間,阿康與我都禁不住讚嘆。「空間」從來都是首要的資源,如果在香港,難以想像,像這樣一個闊寬的空間竟然沒有讓地產商或政府圍起來,又或是給坐地起價,而是成為環保項目的重要資源。繼而說起香港的情況,阿康就顯露出不滿,原來「泛非龍」之前在港自發的清潔運動中,曾清理出超出想像的數量的垃圾,行動尤如給政府一記耳光,政府不得不承認辦事不力。最後,他拋下了一句:「哪裡的政府都一樣。」然後提及香港某些龍舟隊到內地參賽,獲相當優厚的招待,無不令人想到背後巨大的利益板塊。他對不公總是忿忿不平,還說到香港某些大龍比賽的保守—不容許女性觸碰船身。另外,大龍下水點睛拜神,女性又不准在場。

幸而,阿文與台東的人情味沒讓他感到孤單。他在台東遇上一個又一個的同路人,例如曾遇上當地的老師帶領屬「手工格陵蘭獨木舟團隊」的同學前來交流,並划着同學們親手自製的獨木舟去露營。

其實,這難得的空間,同場的另一端,還有蘭嶼阿文的舅舅及表弟—張馬群老師傅及其兒子阿凱,阿康說:「他們為了不讓來自遠方的朋友在海上孤單地横過黑潮;決定父子聯手來台東造一艘拼板舟,陪伴龍舟隊員一起划去蘭嶼;實則為龍舟領航,以策安全!」我只稍稍跟他們點點頭,打了個招呼,怕打擾他們。不禁要說,他們真的很有義氣,阿康也認同不過。

我們與自然為伍,我們來自世界

造船的工序開始後,下一步就是要招募划手,那天我訪問阿康的時侯,已經有三十八人報名參與「划渡蘭嶼」,其中有兩位是台東均一實驗高中的老師。到我寫稿時,已是個多月後的事,我再聯繫上他,他說:現時有約六十名了!我問他會要篩選嗎?他頓時爽爽的說:「自然會淘汰,用篩選 ; 划超過一百公里,聽到都嚇壞!估計最終只剩下四成,都是院友(傻子,當然包括他自己)!」我彷彿聽到,在遙遠的空氣中充滿了他的笑聲,他是如此會自嘲。他還嫌戲謔不夠,補上一句:「按報名人數排名先後,暫時有來自台灣本島、香港、蘭嶼、加拿大、美國、日本、南非、西班牙各地的『院友』!」

訪問時,我們交談了很久,最終讓我感到最好奇的,卻是為什甚阿康懂得造龍船?光是這件事已經讓人覺得很厲害,因為頓時讓人想到一堆數字、力學、速度、重量等令人頭昏腦脹的事情。阿康很有耐性的簡單介紹龍船結構,我似懂非懂的,他說他自小就很喜歡船,就算是玩具都會拿上手研究其結構,大概這些天賦才能,是上天給予愛大自然的人的禮物,好讓他人生大部分的時光,都在大自然裡找到最大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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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阿康跟我分享他的環保故事時,他已經在台東定居了好幾個月了。他住在粉嶺三十五年,早十年前開始,覺得自己居住的環境愈來愈陌生,公民質素倒退。他說自己應該在更早的時候就移民,唯一的掙扎就是父母年老,要隨時回港照顧,同時也十分想念「秋爺」— 他的愛犬,他以「細佬」(弟弟)稱呼牠。他喜歡台灣的慢,花蓮及屏東都曾是他選擇之列,最後落腳台東則是隨緣。大概,充滿自然氣息的台東,早就準備他的到來。問他有沒有適應的問題,他笑稱自小就是野孩子一名。難怪他在自己的日誌寫:「懂得珍惜大自然的人,有個共通點,都是懂得跟大自然溝通的『現代野人』。環保教育需要從小開始,帶孩童投入大自然,開闊眼界,感同身受,野生生物也和人一樣擁有著存活的權利。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更加需要盡保育大自然的義務。」


阿康妻子以臘染的方式繪畫,為「划渡蘭嶼」的籌款活動打氣

後記:

當我驚歎阿康及阿文在做的事時,阿康不時說:「好過癮!(很有趣罷)」看得出他如此樂在其中。想著這些不同的人,想著他們如何相遇又如何串連,想著每一個人在「划渡蘭嶼」中的角色都不可缺少。我忽然想起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一句話:I had three chairs in my house; one for solitude, two for friendship, three for society。在乏味無趣蒼白無力的亂世中,相信總有值得做的事,更相信一直也有人在做著更值得的事。忘了走過多少步、出走了多少回,卻始終忘不了初次出走的體驗。每次回望,仍覺回味。在倒帶重溫的微溫,與青澀不再的感傷之間,擺盪著。不同的是,我愈來愈覺得我們其實都是來自世界的。大概環境的事,也無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