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從機場出發的專訪,飛機替我折疊台北到香港的地理空間,直穿香港第一間旗袍出租店「嫣裳記」,向 28 歲香港女子 Ding 租借《花樣年華》的風光。

刷出中環地鐵閘口,踏上手扶梯,港城風景漸漸在眼前下載。

Loading 10%,地面光線灑進手扶梯;30%,聽救護車呼嘯經過;50 %,行道警示音登登作響;70 %,前方男子把手機放進口袋、收緊臀部;90%,見千百雙鞋擦過地面;Loading 100%,下載完成,我探出地表。

中環長滿密密麻麻高樓,街道運送各式人力電池。到香港,像電動晉級新關卡:更壅擠、更混亂、更壓縮、腳步更快擦肩更多、但更少對不起。

嫣裳記在中環西南方向,沿途盡是爬坡,右拐伊利進街,無招牌的嫣裳記靜靜趴在街底二樓,同棟公寓是「蘇豪酒店」,我側身讓路給正搬家的印度人,又與身著旗袍的女子在門口擦肩,像接連撞見電影場景,我停下腳步。


從街上抬頭看嫣裳記
圖片來源|嫣裳記

走在香港,常覺得路邊塞滿無人聞問的故事、沒拍成電影的劇本。

老闆 Ding 的好友 Elmo 已在二樓開門迎接我。Elmo 生得白淨清冷,細眼細唇,她張開唇縫輕柔說: Ding 在路上隨後就到了,妳稍等一下。

Ding 沒晚太久,與 Elmo 氣息不同,Ding 的眼睛圓且大,棕色長髮,深色口紅,黑紗洋裝。她笑的時候艷麗卻給人熟悉感,像一起長大的老家玩伴。見她站在掛著 200 間旗袍的店中央,有時又錯覺是魔法女巫,手往哪一指,旗袍便要顧自生動起來上街走貓步。


坐在店中央的 Ding
圖片來源|嫣裳記

還在尋思 Ding 與旗袍的關係,她已淘出包裡的相機,遞給我。

我的相機在香港摔壞了,網上與 Ding 聊到這事,她沒二句廢話,「我在日本買的新相機借妳吧!」然後背著很重的相機攀過爬坡,交給剛摔相機的陌生女子。

一個大手大腳、豪爽俐落的香港女人。與她相處三分鐘,已可想像她如何僅花六個月開張「嫣裳記」。

台灣、京都、香港:三城對映「嫣裳記」雛形

從靈光一閃、發想規劃、張羅旗袍與店面、打響名號,半年時間,Ding 一個人一雙手,打造香港第一間旗袍出租店「嫣裳記」。透過出借旗袍,獻給她鍾愛的香港城一隅移動風景。


Elmo
圖片來源|嫣裳記

一個月前在台灣見「嫣裳記」網路報導,驚呼香港出租旗袍是多棒的點子,怎現在才有人做!我問「嫣裳記」籌備是否備受期待?她在螢幕那端大笑。「其實當時身邊朋友都不支持,香港以往沒這樣的店,開店又必須投資,周遭覺得冒險。」

Ding 大學讀時裝設計,因香港做時裝生存不易,她畢業後當過航空公司行政、咖啡店經理,沒想過回到相關行業。

可是不論做什麼,她對空間裡的服裝仍保持細膩的感性。Ding 到京都旅行租借和服,穿著當地傳統服飾走過街市,她發現本來疏離的身體會與空間產生化學作用,互映交融。服裝會轉化你對場所的感受性,你會更深刻地記憶風景、以及在風景中移動的身體。


圖片來源|嫣裳記

她脫下和服回到香港,像開眼,在中環穿梭發現隨處是舊式風景。於是她問自己,「日本可以出借傳統服飾,香港為何不行?」加上這幾年香港湧現復古潮,「我感覺再不把店開起來,就會有別人開了。」2017 年,她生發出急迫感。

值得一提的是,開店的另個刺點來自台灣。

看台劇《惡作劇之吻》與《流星花園》長大的 Ding 是台灣通,「幾年前,我在網路上被台灣 ptt 鄉民激到!」她自己說完也笑。

「妳記得台北市長柯文哲曾說香港不好玩吧,ppt 也有人這樣說,我當時心裡就想香港為何被看不起?香港若給人感覺不好玩,是因為大部份港人沒仔細挖掘香港特色。」

其實對日常之美缺乏覺察眼光的人,最容易覺得事物沒特色。當台灣鄉民說香港無聊,Ding 不浪費時間爭辯,「直接做給他們看啊。」她在螢幕那端說是玩笑話,可是就連玩笑都很有骨氣。

台灣鄉民碎嘴在 Ding 心裡播種,她去京都穿和服,種子便悄然發芽,到香港落地生根,長出「嫣裳記」。

一個 28 歲香港女人的武林:Ding 與她的兩百件旗袍

有骨氣不夠,還要有勇氣,勇氣常倚靠無謀。Ding 說自己不是一個很有計畫的人,「從說要開店到真正開張,都是三個月內的事。」她一個人拿出先前工作存款,挽起袖子就做。

「店裡裝修也是自己和哥哥兩人弄的,盡量不要太多東西。」

店不算大,掛了兩竿旗袍兩百件、兩扇窗、一個櫃檯、一個梳妝台、一座沙發、一個更衣室就差不多了。


圖片來源|嫣裳記

第一批旗袍她從上海與蘇杭買現成回來,速度比較快。「可是成衣老套,過了兩個月,我決定去上海找布給師傅訂做。」

Ding 說得雲淡風輕像過程容易,事實是她先跑遍了香港,瞭解在地訂製旗袍價格才決定向上海走。「其實沒開店之前我是沒穿過旗袍的,因為太貴了。中環有一些店,我進去問做件旗袍多少錢,對方說兩萬港幣,而且也是用裁縫機縫的,並非手縫。」

我突然明白為何起初她朋友都勸阻。昂貴的價格,正顯示出香港旗袍文化逐漸凋零。

旗袍在香港最風光的黃金年代,就是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背景設定的 1950-60。1940 年代國共內戰,上海巨賈攜家帶眷來港,資金與各種文化也從上海輾轉移植香港,旗袍裁縫師傅的技藝便是其中之一。


圖片來源|電影《花樣年華》劇照

抗戰期間因必須儉省,旗袍從最初及地長度縮短至膝下,原本緞面絲綢布料也大量改為國產棉布,風格愈趨簡潔,袖子短了、甚至無袖,整體而言是減法收斂。張愛玲在《更衣記》裡便這樣描述 40 年代旗袍:

近年來最重要的變化是衣袖的廢除。(那似乎是極其艱難危險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費了二十年的工夫方才完全剪去。)同時衣領矮了,袍身短了,裝飾性質的鑲滾也免了,改用盤花鈕扣來代替,不久連鈕扣也被捐棄了,改用掐鈕。總之,這筆帳完全是減法——所有的點綴品,無論有用沒用,一概剔去。剩下的只有一件緊身背心,露出頸項、兩臂與小腿。


張愛玲手繪穿旗袍的女人插畫

抗戰結束,中國女人在共產黨治理下脫下旗袍改穿毛裝,香港女人則繼承 1940 年代上海女人的自由、時髦與身體,替整個中國的女性穿上合身旗袍,代她們去過繁華生活。從平常花布到高檔衣料都有,旗袍工藝也在此時達到頂峰。

可是進入 1970 年,時尚與紡織產業的全球整合更加全面,旗袍風尚式微,轉成特殊場合衣飾,亦因喪失生活感而逐漸蒼涼。

70 年代後旗袍意象似張愛玲 19 歲所寫:「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仔細看「嫣裳記」旗袍,其實皆是承繼香港 1950-60 黃金年代風格,非常日常,穿上街走在中環、上環、去搭叮叮車,其實都好自然。


圖片來源|嫣裳記

Ding 有意識地想透過旗袍日常化,再現黃金年代香港。布料與花紋會是日常化的關鍵,傳統的絲綢緞面、蟲魚花鳥太隆重,她決定自己一塊一塊揀選布材。「這樣也時尚一些,所謂時尚或時裝,其實就是從以前的東西不斷 renew(翻新),我覺得旗袍可再 renew 一次。」後來嫣裳記新增一百多件旗袍,全是 Ding 自己挑布、送到上海找師傅製作。

這次見面恰好約在 Ding 去日本挑布 15 日回港隔天。她扛十幾斤布沒喊累,返港翌日一早照樣依約見我,背著要借我的相機、帶著她在日本買的巨峰葡萄請我吃。

Ding 就是這樣硬頸又溫柔的香港女生。

更衣記:穿旗袍與戀愛,其實一樣道理

店內旗袍花紋、款式與布料很多,60s 普普藝術撞色、樸素單彩、條紋圓點、繁花碎葉;無袖斜襟、短袖雙開襟;裙長膝上、及膝、過膝、及地都有。

衣脖子伸展性感傲氣,揀了哪件、冷落哪些,都不減損其他 200 衫旗袍的值與美。她們兀自挺拔於世,存在即足驕傲,與他人青睞無干。


圖片來源|嫣裳記

旗袍與人的關係亦非單向揀選與被揀選、主動與被動,這與旗鼓相當的戀愛很相似。鏡子前特別上心的旗袍,試穿才發現不合身:太鬆、稍緊,或與這季自己氣質不那麼適合。

我左手拎一件帶有秋季感受的深棕旗袍,好喜歡,套上顯鬆;右手臂掛著被推薦的綠格紋,意外穿上卻極合,旁人直說亮眼。

其實旗袍穿上身就知道哪件適合了。可對於秋色這衫我始終放心不下,掛回衣架做了不要的決定,想想又繞回去,將它從眾多旗袍中打撈。「我再去穿它一遍好嗎?」Ding 很習慣女孩的三心二意,笑說沒問題啊。

事實上再穿也挺好看,Ding 在旁邊說確實好,只是有些角度是自己看不見的,例如這旗袍從正面看起來美,腰處卻有點鬆,沒把身體線條突顯出來。

側身一看果然,穿久一些才肯直視不合之處,甘願更衣合身那件。

穿旗袍與戀愛本是同個道理,有些式樣華美,穿上也挺適合,可是總覺到哪裡鬆垮。有些旗袍看來平淡,身體滑進去,形狀便截然不同,你知道是彼此點亮了,這是與另一件旗袍不會有的關係。

在嫣裳記明白:美麗的旗袍太多,可唯有少數能方方面點亮彼此。妳明白自己與那件旗袍都不是世上之最,可是當你們互為衣體,再無其他能與匹敵。

看我終於開心也甘心抉擇,Ding 雙手一拍,笑得燦爛明亮。我感覺她有替世間女身在眾旗袍中找到歸屬的使命。

確實如此啊,她說,「今年底,想開始設計製作自己的 collection。」

觀察當下市場,她發現旗袍價格要不太高昂,就是太便宜、品質低落。相較於韓服與和服都有更日常的品牌與款式,旗袍卻遲遲還沒發展中間路線。

「雖然手工和布料都不便宜,但我不想把價格弄太貴。《花樣年華》張曼玉穿的旗袍出自香港『年華』旗袍店,最簡單款式要六千港幣起跳,可是這些高級旗袍布料通常沒彈性,今年可穿,下一年發胖變瘦就不可以了。」

「使用有彈性的布料,才能讓旗袍成為日常穿著,胖一點還是可以穿。」

進入市場總是一場冒險,我希望 Ding 成功不只因喜歡她而生私心,也是希望從日常層次奪回審美詮釋,從西方「瘦高長腿」宰制的審美觀開拓蹊徑,東方女子有自屬的體態美。

開一家店,是希望香港要找得到回家的路

我暗自希望她來台灣開店,遂問她有沒有展店打算。她很快回答我,「比起展店賺錢,我更想對社會有一些幫助。」

「現在香港已不是從前香港了,貧富差距更大、不公義愈多,整體環境給人無力感,年輕人很徬徨。以前我可能沒力量幫忙,有了這家店,我發現自己可以做些事。」 Ding 邊說邊思考怎麼跟外國人解釋明白。

「香港年輕人分兩批,一塊事不關己、有錢賺就好,可是也有一批人和我年紀相近的人,很願意為社會做事,想要促成改變。」 

她有豪情,「我開著一家店,不是想要賺錢買樓、很有成就什麼的,我其實希望透過自己做的事,幫助香港找到自己的歸屬感。」

我開著一家店,不是想要賺錢買樓、很有成就,是想幫助香港找回歸屬感。

Ding Yung

Ding 語氣淡然,我猜她可能想了很久,才把這麼熱烈的句子說成了平常。

寫著專訪,我不斷反芻專訪最後分分鐘、句句話。人們甚少想,穿衣確實可以識別自己身份,可能尋到返家路。

我也思索,打造理想國不一定要聲嘶力竭搖旗吶喊,世上每人都有自適的社會參與方法,一間旗袍出租店自有她的社會介入,因此沒人有理由推託,更沒有哪種最正確。改變世界往往不靠一夕,而是日常的細節革命。一個香港女子透過時尚實踐她的參與,兩百件旗袍就可以是武林。

搭機返台空中,我想起周星馳《功夫》電影一幕:本來廢柴的鄰里街坊、肥佬包租婆,在火雲邪神降臨福建土樓後紛紛扔下菜刀、拔掉髮捲,劃開腳步備出迎戰姿勢。

原來都是各路好漢高手,深藏不露幾十年在自己崗位日日磨練、靜靜守候,關鍵時刻他們會甩出日常技藝練就十八般武功,為信念進行樸素而華麗的戰鬥。

人們常說香港過於世俗市儈,可是當我想起 Ding,就想起周星馳電影那一幕:伊利進街二樓,也有隱於市的旗袍店,當香港暮然回首,燈下有旗袍、有人,或許就尋得到返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