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影視作品裡將「控制」美化成了「浪漫愛」的手段,反思斯德哥爾摩症候群與女性主義於主流文化下潛移默化的影響。

「只要堅持並懷有惻隱之心,便可把一段虐待關係轉為愛情故事。」 

向年輕女孩散播這樣的信息猶如玩一場危險遊戲。


電影《美女與野獸》劇照

近幾十年來,綁架年輕女孩的新聞頭條並不罕見。在很多類似的綁架案中,可能會讓人感到不安一點是,其中一些年輕女孩在被找到之後並不願意去責怪綁架者。相反,事實上她們卻經常感覺到自己和綁架者們之間有某種特殊的情感聯繫。

1998 年,年僅 10 歲的奧地利少女娜塔莎・坎普希在上學途中被綁架,關在一個 5 平方米的車庫地下室長達 8 年。被解救後,這個被綁架犯沃爾夫岡・普里克洛皮爾每週毒打 200 餘次的女孩(綁架者聲稱這樣做是為了讓坎普希愛上他)在得知對方為了逃脫逮捕而自殺後悲傷慟哭:「我為他感到難過。他是一個可憐的靈魂。從某種程度上,我替他的遭遇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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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普希的故事在 2013 年被改編成了電影《3096天》

儘管被害者的反應令大部分人難以理解,這種情況卻並非罕見——心理學家把這種受害人對於施虐者產生情感聯繫的現象稱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受害人在十分脆弱的情況下可能會對怪罪施虐者暴行的想法產生猶豫,性別因素則更進一步地惡化了這樣的心理過程

不管是不是一個有意的決定,受害者會假裝對施暴人或綁架犯產生好感以保障自己的身心安全。如果她們置身險地,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的危險,對囚禁她們的人表示友善可能會大大減小自己被傷害的機率。久而久之,這就形成了一個模式:受害人對施虐者友好,施虐者也表現出善意,為此受害人繼續取悅虐待她們的人。時間一長,這些受害女性逐漸對施暴者產生了好感,甚至相信他是愛自己的,可能自己也同樣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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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現象引起的另一個事實,則是女性在社會生活中已經習慣把虐待看作常態並產生共情。有時所謂的「浪漫」實際上是尾隨和控制的行為。暢銷小說與其改編的電影《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就是這種思路的一個例子。


《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劇照

好聽一點說,這部票房大作的電影講述了一個女大學生與一個成功商人陷入了一段「非常態」戀愛關係的故事。然而換一種說法,這則是一個年輕女性被操控,不得不接受一段可怕的、被控制的、BDSM 類的情感關係(注:BDSM 縮寫指綁縛與調教,支配與臣服)。(推薦閱讀:舊金山的 BDSM 地景:皮革、乳膠、繩縛的中產化

不管是在電影裡還是現實生活中,我們一次又一次看到女性支持和愛護著那些有施暴行為的男性伴侶或親屬。年少時受到的性別角色社會教育導致女性常常懷有一種「聖母心」而被施虐者所利用,在脫離關係並有時間理清思緒之前,很多女性甚至無法意識到她們已然受到了虐待。

去理解或相信一個號稱愛你並且時常溫柔待你的人很自然,但如果他同時也是向你施暴的人,著實很容易令人困惑。

在看到這樣的故事和影視作品後,女孩子會對此類情形產生不切實際的想像。電影通常採取美化真實故事的手段來呈現一個看起來不太糟糕的虐待關係,然後再給他們一個幸福美滿的結局。然而,正是這些偏離事實的電影誘導著年輕女孩去相信被綁架或和一個在某些方面照顧、支持並保護自己的老男人在一起,肯定會獲得幸福美滿的愛情。

會虐童的人通常告訴小孩這樣的行為是很正常的。而那些過分美化或將不正當虐待關係輕描淡寫的電影則加深了這種謊話的可信度。女孩們可能會因此相信這些男性權威——比如老師,教練和老闆——的不恰當行為不僅正常而且是浪漫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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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版「美女與野獸」的上映在今年引起了小小的熱議。但無論角色變得多麼現代化,它依然講述了一個年輕女孩愛上了綁架者的故事。這確實是一個古老的童話故事——一個女孩們從小到大聽了無數次的故事。從最初由查爾斯・佩羅發現的原版童話,到讓・谷克多出品的 1946 版電影《美女與野獸》,再到迪士尼的動畫音樂劇,這個故事在西方文化中得以長久的延續。


1946 版《美女與野獸》

我們也許會認為,這些開歷史倒車的故事情節在現代電影裡已經遠去,但迪士尼 2017 版的《美女與野獸》相比之前的版本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由於女主角貝爾是女權偶像艾瑪・沃特森,我們理所當然地期待這是一部更加進步的電影。然而撇去這些炒作,這部電影明顯還是一個關於虐待的老套路。

嚴格地說,貝爾並沒有被綁架——她是自願地走進了野獸的城堡。但不管怎樣,她最終在違背自己意願的情況下與野獸同居。貝爾的父親騎馬穿過森林時因不慎闖入城堡而被囚禁,貝爾是為了換出父親而獻出了自己。在動畫版電影裡,貝爾把父親推出了野獸的地牢,把自己反鎖了進去。儘管迪士尼兩部電影有些許差別,但有一點是相同的——貝爾必須為了別人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自由並屈從野獸的權威


迪士尼動畫版《美女與野獸》

由於情節的需要,貝爾和野獸這兩個角色都必須有所改變。野獸必須要對貝爾漸生情愫,貝爾也一定要忽視野獸的醜陋與最初的殘忍,轉而感激野獸對她的照顧。從女權主義的角度來看,故事正是在此處完全崩塌。野獸的轉變與愛情暗示著同情能夠改變那些具有虐待傾向的男性,而女性就應該始終如一地堅持愛著那些男性施虐者,期盼用愛的感化來停止自身所受的暴力與控制。

這極其危險地告訴大家,女人理當忽視伴侶、施虐者或綁架者的所作所為。更何況在「男孩要有男孩的樣子」這種思想的影響下,女性早已習慣經受虐待和來自男性的暴力。這個為了「真愛」留下來堅持到底以改變男人的故事理念只會加深女性逆來順受的想法。

貝爾可以說是在各種童話故事中有主見的女主角了,但她為了在陌生危險的環境中活下來,就必須對野獸百依百順。讓貝爾愛上野獸是一種把施虐變得浪漫化的手段,在現代版本中把貝爾塑造成一個女權主義者的形象更是強化了這個效果的合理性。(延伸閱讀:《美女與野獸》:基因裡的女權主義


2017 年真人版的《美女與野獸》中,艾瑪・沃特森飾演的貝爾被塑造成了一個更加鮮明的「獨立女性」

家長們和迪斯尼愛好者們想挖掘出這部電影的優點,它也確實有些優點。貝爾熱愛讀書、勇於反叛、不嬌生慣養、關愛家庭和父親,可她依舊仍然不斷地為身邊的男性犧牲自己。儘管在真人電影中,貝爾的父親不像動畫版裡一樣同流合污,但貝爾仍舊被安排成了一個符合刻板女性形象的角色去照顧她的父親。

《美女與野獸》並不是第一部把綁架故事浪漫化的電影。1921 年,著名的浪漫主義演員魯道夫・瓦倫蒂諾在電影《酋長的兒子》中綁架並虐待了一名女性,後者最終愛上了他。而這,被標榜為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


電影《酋長的兒子》

很多年輕的女權主義者很喜歡《V 字仇殺隊》。電影中有一個搞思想控制的男主角 V,綁架並折磨了女主角艾薇・哈蒙德,把她改造成了日後的女英雄。儘管遭遇悲慘,艾薇仍然忠誠於 V,一直保護他,主動為他放棄自由。意外的是,我們對於這個故事過於熟悉,以至於人們把這也稱為愛情。


《V 字仇殺隊》劇照

這些故事所延續的危險神話會讓小女孩和年輕女性無法理解「真愛」和虐待的區別。比如最近在田納西就有一個 50 歲老師泰德・康明斯綁架了他 15 歲的學生伊麗莎白・托馬斯,並讓她誤以為他們墜入了愛河。女孩的家人說康明斯是一個「典型獵食者」,一直甜言蜜語地哄騙伊麗莎白和他一起走。甚至直到康明斯因綁架指控被捕,伊麗莎白依舊覺得她與其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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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中我們一次又一次看到獵食性的男性角色,卻往往察覺不了他們的本來面目。最令人不安的恐怕是這些電影都非常成功,這樣的故事在我們的文化裡異常暢銷:《酋長的兒子》被譽為經典,《 V 字仇殺隊》是部超受歡迎的邪典電影, 《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在 R 級片中歷史票房第四,最新版的《美女與野獸》也打破票房紀錄,首映週末達到 6380 萬美元。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並不是電影所創造的,但這些美化施虐關係的故事並沒有提供給人們多少有益的幫助。關於綁架和虐待的真實故事不會像童話和影視作品裡一樣有著完美的結局。如果女性觀眾將自己代入這些電影角色,把惡劣的情況理想化,那麼她們則更可能在施虐關係中主動合作,幻想著有一天自己的「野獸」能有所改變,從而硬撐下去而不是抽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