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書賢從《神力女超人》翻轉既定英雄形象深談「榮格心理學」,現代女性透過擁抱陰性力量、平衡心中的二元對立,達到自性化的歷程。

《神力女超人》電影上映之後再次帶起了一波重視女性經驗、倡議性別平權的討論,當代的女性開始接受平等的教育機會、平權概念,並致力於工作表現、自我實現、打破家庭勞務等既定印象,現代女性早已不是小紅帽、灰姑娘等需要男性來拯救的形象,開始慢慢變成掌握冰雪魔法的 Elsa 公主,或在天際翱翔的妖豔黑魔女,剛出社會就被訓練成與男性不相上下的當代女性,在心靈逐漸成長時會遇到甚麼樣的議題,又該怎麼走向榮格所說的「自性化歷程」(Individuation,亦作「個體化歷程」),就讓我們一起體驗一遍 SHERO 的誕生與歷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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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理論中自性化歷程與其啟發

榮格心理學的一大理論支柱便是認為人類心靈透過碰觸集體潛意識、內在自性,喚醒潛能去克服屬於個人的內在困境,並使心靈中二元對立(善惡、強弱、陰陽)的狀態達到平衡,最後鍛鍊至更純粹、崇高的心靈狀態,就像煉金術一樣以自然物質淬鍊出貴重金屬與寶物一般(Stein,2006 / 2012; Kirsch, 2013 / 2013),而心靈無法走向自性化的原因往往來自於我們對於內在二元、陰暗面的否認或忽略,因此當某些生命挫折逼使我們正視內在的紛紛擾擾時,反而是心靈往更高層次成長的契機(李佩怡,2013)。

陰性力量的自性化歷程

過往討論女性的自性化歷程,往往是以柔弱、順服、天真、依賴權威的女性形象作為女性英雄歷程的起點(Stein,2006 / 2012),也有華裔的榮格分析師將華人一千多年的纏足歷史中「綑綁與束縛」的象徵意義抽取出來,認為當代華人女性仍無可避免地要面對道德傳統、社會體制壓抑陰性本質的議題,從而克服這些壓抑並找到自性化的出路(馬思恩,2010 / 2015)。

然而也有榮格取向的學者觀察到當代女性其實跟男性一起分享著同一套「英雄」的神話原型,並在受教育的過程中被期待成長為更獨立自主、理性、自我認同良好的「男性模板」(註1),這並不是意味著女性就必須捨棄獨立理性等特質並乖乖遵守性別的刻板印象,而是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或許並不需要模仿男人而達到(Henderson, J. L., 1964 / 2013)。(註 2)

馬思恩的《纏足幽靈》(2010 / 2015)一書中提到了一名名叫珍珠的女性個案,珍珠是一名臨床心理師,28 歲就拿到博士學位,珍珠在大學的生涯決定為了擺脫父母的期待,念了自己其實沒那麼喜歡的心理系,而一路念書、求職、工作,珍珠似乎都在證明自己比別人更強、追求心中那份能被看重的完美,但外表獨立果敢並充滿自信的她,卻在工作幾年後,尋求榮格治療師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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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析的過程中,珍珠漸漸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擺脫不了內心的「陰影」:父母期待與孝順,並因自律與好強承受著永無止盡的壓力,靠著智力與理性獲得亮眼成就的珍珠,就像 Diana 一樣帶著天真的期待進入這個人間,忽略了自己陰性的力量與靈性,甚至在夢中出現兩個癱瘓的女人(象徵著無力與疲累的陰性),透過接觸自己的內在力量,珍珠才漸漸領悟到自己需要的並不是永無止盡的成功,而是偶爾可以緩一口氣、偶爾可以依賴別人,偶爾可以跟自己的內在說聲「我愛你」,讓陽剛外表底下的小女孩有機會長大,並邁向屬於自己的自性化歷程。

無論男女,其實都需發展自己內在的陽性或是陰性的「精神面」,進而邁向個人內在的整合狀態,讓原本「對立」的內在靈魂合而為一(Neumann, 2014)。

成年男性的自性化歷程可以參考之前與學弟的拙作:《怪獸與牠們的產地》的榮格心理學:魯蛇的進化不是溫拿,而是更完整的自己

神力女「超人」:走在自性化歷程之上的英雌

啟程:留下 V. S. 走出受保護的同溫層

Diana 生長在只有亞馬遜女戰士的「天堂島」,從小被以公主對待的 Diana 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並被母后 Hippolyta 所保護,但她的心中更嚮往的其實是像阿姨 Antiope 那般驍勇善戰,我們若將這個處境投射到現實生活中,Diana 其實是個童年被過度保護的女孩,身處越來越注重女性權益、獨立與自由的環境之下,她的母親可能是個成功的社會女強人,但因為知道現實生活的危險,因此對於女兒基於保護,只能限制她的自由與發展空間,但女孩終究要長大,也終究要慢慢發展出自主的意識、受教育、學習知能,因此在這個過程中教導女孩如何與世界「對抗」的也是同一位母親(故事中的 Antiope 阿姨),就像幼童心中母親的不同形象,其實包含了保護與嚴苛、管束與提供自由等面向。

儘管天堂島與世隔絕、生活安逸,但溫室裡的花朵並無法經由挑戰而茁壯,因此女英雌的第一個挑戰即是:面對闖入心靈意識的 Animus(女人心中代表陽性內在自我的原型,常投射在男性身上)、同時也是旅程的引路人 Steve Trevor 上尉,這位女孩是否願意在長輩苦口婆心地勸告下,離開自己所成長的舒適圈,離開那群跟自己生活習慣相近的人、環境或心靈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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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世:做我自己 V. S. 跟隨他人

進入真實世界之後,第一個遇到的是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在天堂島熟悉的人際規則,在大都市倫敦裡都不再適用,都市裡的女性幾乎都穿著 Diana 無法理解的華麗衣服,對 Diana 來說一套好的衣服必須要能好行動、好戰鬥,而不是為了取悅他人。最後她選了一套俐落的套裝,對 Diana 來說已經完成融入人群,但又不把自己綁死、失去行動力的關卡。

而此時 Diana 陰性的一面也開始浮現,看見小嬰兒就想玩、看見難民於心不忍、相信人性都有善良的一面,或許《神力女超人》所代表著與男性英雄最不同的地方在於 Diana 思考的並不是如何讓自己被看見,而是那股自然流露的照顧特質。但該怎麼達成這些願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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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階段的 Animus(Steve)代表的是外在世界的理性,同時也作為保護剛開始冒險的女孩兒被傷害的超我,Trevor 總是對 Diana 說「不要去玩小孩、先跟我去辦正事、我們時間快來不及了沒辦法救他們!」對 Diana 來說,由於心中最柔軟的那一塊始終都不是自己的利益或面子,而是心疼身邊受苦的人,因此扯下斗篷、戴上母后親手交託的頭冠並跳出戰壕的那一刻,正代表著 Diana 面對堅持理念或與現實妥協時,已經下定決心做自己、展現自己的陰性特質。

此處也可以從象徵的角度來分析,Diana 頭冠與盾牌上的星星圖案(新版已經去掉較多美國國旗的意象),在榮格的釋夢理論裡象徵著轉化的開端、展現自性(Self)的核心(醍醐,2017),也就代表了在此刻這一名女性才真正剝掉了外在的制約與束縛,自我意識的星辰(光明)開始閃耀在混沌的夜空當中。

歷險:面對真我 V. S. 否定自我

克服了前面的關卡後,Diana 終於一步步逼近心中的大魔王:戰神 Ares。在電影的設定中,宙斯之子 Ares 是引發人類之間無盡戰爭的禍源,而 Diana 從小就被教導亞馬遜族人的天命是消滅 Ares 並回復人類的良善公義,而身處二次世界大戰的 Diana 自然將矛頭指向心中的那個大魔王,並認為 Ares 已經附身到德軍將領 Ludendorff 將軍身上,相信殺死 Ludendorff 一切就會塵埃落定。

責怪外在的某人並無法救贖受傷的我們,更大的陰影與負面議題往往與我們同出一源。

當劍刺穿 Ludendorff 後,戰爭卻仍繼續進行,面對這些錯愕 Diana 經歷了(對電影來說)很長的內在衝突。放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應該更能理解把大災難怪罪在某個人身上是人類的天性,例如北捷隨機攻擊事件一定是因為鄭捷這個人出了甚麼狀況(天生邪惡、不被關愛、愛吃加辣鵝心等等),因此我們必須趕快消滅那個引發問題的禍源!但直到我們心中認為應該怪罪的那個人受到懲罰了,我們才發現原來心中真正恨的⋯⋯其實是我們想恨的那個形象,這些東西往往就會變成我們心中的「陰影」,我們只能透過恨它、對抗它、懲罰它,來減緩我們自己的不舒服或是罪惡感。(延伸閱讀:諾蘭導演系列:全面啟動電影解析:第二層 / 心靈與榮格 Jung

而真正的 Ares 隨之出現,對於自性化歷程的個人心靈而言,我們心中的陰影往往以我們最害怕的形象出現,並且會讓我們懷疑自己的存在、意義,故事中的設定 Ares 與 Diana 其實是兄妹(都是宙斯的子女),而在女性自性化歷程的路上,陰影也往往來自於跟成長過程中接觸的權威、父兄、攻擊性、冷漠等特質連結,最後成為女孩心中的一部分(註 3),陰影就是我,我就是陰影,否認它不存在並不會降低我們的焦慮。重要的是發現陰影與恨來自內心時,能否收服我們心中那股恨意而不要把它投射在所有人身上,就是旅程的最後一道關卡。

令人玩味的是我們最害怕的陰影卻也常指出我們心中的力量,Diana 舉劍刺向 Ares,但手中的弒神者之劍卻崩毀在陰影的手裡,Ares 口中說出的那句「真正的弒神者不是那一把劍,是你!」不正是跟 Antiope 阿姨不斷提醒的「你遠比你想像的還要強」如出一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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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真正有價值的不是那把劍,而是自己;原來我不必靠外在的表現或能力,最有價值是原初的我。

真我的另一面除了陰影之外,當然還有女人心中的那個男人 Animus,榮格認為要完成自性化歷程,我們都不可避免地要認出自己新中的 Animus,避免這樣的內在力量躲藏在潛意識中並支配我們,並更進一步與其接觸、並為雙方的關係注入活力、創造力與彈性(Kast, 2006),電影裡壞壞痞痞的 Steve,卻是 Diana 心中的第一個男人,在作戰技能上訓練有素的 Diana,卻常常不知道如何跟他人互動,可以說光靠武力是無法征服生命中的其他人,因此 Steve 的出現填補了 Diana 與人(尤其是異性)建立關係的不足,並帶著 Diana 看到了圓滑的 Sameer、有傷痛的 Charlie、超然的酋長等等。

直到最後要分離的那一刻,Diana 也沒弄懂 Steve 到底在說什麼,就像我們常常聽不見我們心中那個與我們互補的本性,但與我們連結的自性始終在潛意識的最深處等待我們,等著我們聽懂那一句「真希望我有更多時間,能在你身邊。」以及就像自己擁抱自己那樣,對自己說一句「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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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與自性攜手回到生命中

儘管榮格認為自性化歷程會發生在生命的不同階段,且人的一生可能會有經歷多次的機會。然而 SHERO 的自性化歷程也有終點,一味耽溺內在的自我滿足並不會讓一個人真正成長,在我們透過夢、透過分析、透過自我療癒進行自性化的進展之餘,怎麼好好的在每天的日常生活繼續與人連結、展現自己的意義才是英雄之旅最後勢必要有「回歸」階段的原因。

電影裡 Diana 其實透過一幅照片回憶過去,可以說真正的起點來自這幅照片,終點也在這幅照片上顯現,如同神隱少女裡千尋也必須從同一條隧道裡返回現實世界,Diana 感傷之餘將照片放回手提箱,並著手書寫感謝函給送來這份厚禮的蝙蝠俠,穿上勁裝登上屋頂的 Diana 心中已經找回屬於自己的回憶與愛,並帶著對 Steve 的懷念繼續實踐 Steve 那句「我能拯救今天,你則能拯救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