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社會下的男性凝視,將女體作為被觀看的客體,而女性的價值不應被外在定義,學著探求自己的內在,跳脫社會框架,定義自己的美。

作者|甘歌

女性對自我身體的普遍不滿

下面這樣的場景,我們是不是很熟悉?女孩們聚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在討論高矮胖瘦、腿的粗細、臉的大小,以及黑眼圈、眼袋、細紋。而且每個人都在盯著自己的「不足」,焦慮自己長了細紋,遺憾為什麼自己不是瘦臉、豐胸、細長腿。這種女性對自己外貌的不滿,存在於世界各地。

多芬公司旗下女性項目,曾做過一項關於美麗和女性對自我身體滿意度的調查。調查採訪了來自 10 個國家的 1 萬多名女性和女孩,結果顯示:只有 2% 的受訪女性認為自己是美麗的,只有 13% 的女性對自己的外表滿意,只有 13% 的女性對自己的體重和身材感到滿意。

《 ABC 新聞》報導說,3 到 6 歲的女孩裡,近半數人擔憂自己肥胖。《在這個白痴世界裡做個聰明女人》一書提到,12 歲以下的女孩裡,15% 到 18% 會日常刷睫毛膏、畫眼線、塗口紅。厭食症患者激增,自信心暴跌*1。

為什麼女人那麼需要美?

英國知名藝評家 John Berger 在《觀看的方式》裡提到:「男人行動,女人表現。男人注視女人,女人看自己被注視。女人的內在審視者是男性:被審視者是女性。她把自己變成對象——尤其是視覺的對象:一種景觀。」簡單來說,女生沒有觀看的主動權,只是被動的消極物品*2。

女人需要美,是因為她們生活在,將女性當作觀看對象和審美物品的「男性凝視」之下。為了在這樣的叢林法則下生存,女性不得不迎合這種觀看,甚至去主動自我物化。

其直接後果就是:對一個女人來說,最重要的永遠是身體和外表,而非智力或成就。

女孩從很早就接受到這樣的信息:最重要的是她們的外表和長相,她們的價值取決於此。男孩得到的信息是:長相才是女孩值得看重的東西。廣告、電影、電視、電子遊戲等,到處都在傳達這樣的信息。因此,不論一個女人做什麼、不論她有多大的成就,在人們看來,她們的價值仍然取決於長得怎樣3。

這種價值觀是如此深入地被刻進我們每個人的潛意識,以至於我們見到一個女人或者女人的照片,總是會首先而且非常關注她的外貌: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好不好看,皮膚夠不夠好,甚至胸夠不夠大。

我們總在給女人的臉蛋和身材打分,然後對她們劃出三六九等。如果說男人的地位靠金錢和權力來劃分,女人的等級則永遠取決於是否青春美貌。

這種基於外表的等級制是如此地粗暴和嚴苛,以至於所有不符合主流審美的女性,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天,都在遭受著難以承受的歧視和壓迫。恐龍妹、大象腿、飛機場、肥婆等五花八門的歧視性語言,總有一款適合你。容貌歧視嚴重剝奪了女性的尊嚴和價值感,為了克服由此造成的自卑,她們只好傾盡全力去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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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可能永遠也無法想像,一個身材「不夠苗條」的女性,每天在過著怎樣的生活。我見過減肥減到停經甚至得厭食症的女生,也見過節食餓到胃疼的女生。因為「沒有最瘦只有更瘦的畸形審美」,多數女孩,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節食減肥。當一個人的內心充斥著「肥胖」帶來的屈辱、當她的精力被飢餓感和減肥的壓力嚴重佔據,她的自我和健康則不可避免地被蠶食。

女人為什麼要在意男性凝視?

因為在過去,男人掌握著所有的權力和資源,女人沒有接受教育和外出工作的權利。她們的人生只能靠男人來實現,而實現的籌碼基本只在於外表和身體。這種時代離我們生活的今天並不遙遠,即便在西方,女性獲得平等受教育權也才幾十年的時間。在中國,纏足的廢棄也還不到百年。

今天的中國,依然是一個男性統治的社會。女性雖然有了獨立的可能,但入學、就業、升職中各種或明或暗的歧視,使得她們的發展機會,依然遠少於男性。女性仍然集中於低收入的二等職業, 「嫁的好」依然是諸多女性實現經濟地位上升的唯一途徑。

如下幾張圖片,大致表明了我們今天所生活的社會:男性和女性各是什麼角色。因為有些圖片「敏感」,只能請大家自行腦補了。

圖 1:第 17、18 屆中央政治局常委合影,清一色男性。

圖 2:北京優秀企業家表彰大會,清一色男性。

圖 3:兩會進行中,身材和样貌出眾的服務人員在站著給官員們倒水。圖中女性只有一個是官員。

幾張圖片生動呈現了中國男女兩性關係的格局:男人是權力和資源的掌握者,女人是服務者;男人坐著、女人站著;男人是主體,女人是被觀看和消費的客體,而且只有長的好看的女人,才有資格服務有權有錢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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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男尊女卑的社會,女性越是缺乏其他職業機會,也越需要通過容貌和物化自己來換取生存;各種職業對女性的物化和性化也越嚴重。

朝鮮和中國的空乘多是女性,而且一定要年輕漂亮;而歐美很多國家的空乘則可以是 5、60 歲的女士,也不需要有漂亮的臉蛋和長腿。因為很顯然,好看不好看,和服務質量並沒有關係。

在中國,連護士這樣需要專業技能的醫療服務行業,年輕漂亮也是硬性要求。大家有沒有想過,這些要求從業女性年輕貌美的行業裡的工作者,在進入 40 歲(社會所認為的,一個女性還可稱得上有魅力的底線年齡)以後,去了哪裡,還有沒有職業機會?

我們不會稱呼一個長的帥氣的男教授為「帥哥教授」,卻會當面稱一個漂亮的女教授為「美女教授」。帥哥教授聽起來是不是很彆扭,很輕浮?只有在一個認為女性的外貌大於智力的社會,才會把美女兩字加在教授前面。

女性需要在意男性凝視,除了上述生存的不得已,還有文化和心理的原因。幾千年前來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地位,使得以男性眼光定義女性價值,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而在這樣的染缸里浸泡太久以後,尋求男性審美的認可,已經成為女性的一種心理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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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多芬女性項目所做的調查,被調查女性中,60% 認為社會期待女性去不斷增加外表的吸引力,45% 認為美麗的女性在生活中會獲得更多的機會,59% 認為男性更看重女性的外表和身體。當女性在一個社會中的遭遇,如此密切地與形體掛鉤,女人怎麼可能不在意自己美不美?

於是,在這樣的文化和制度設定下,女人的人生重點只有兩樣東西:身體和男人,以及給男人生的孩子和與和男人組成的婚姻。

為什麼我們總覺得自己不夠美?

因為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媒體、廣告、時尚雜誌,在變著花樣地鼓勵女性去過分關注自己的身體。而且,它們在一周 7 天一天 24 小時地,塑造著我們的審美,並將美麗的定義一再窄化,讓人們向工業模俱生產出的網紅臉看齊。

商業和廣告,也在將魔爪伸向小女孩。長期關注女性被物化問題的教育者 Jean Kilbourne,在名為《廣告中的女性形象》的演講中,憂心地說:

…在受眾是 12 歲女孩的少女雜誌裡,他們對 12 歲的女孩說,你的胸部怎麼都不夠好。如今,我們的姑娘們從這麼小的年紀就接觸到這樣的信息,說她們必須得非常苗條、美麗、熱辣、性感。然而她們又必然不可能達標,因為她們無法與廣告中被 PS 過的、不可能的完美形象媲美。這當然會影響到她們的自尊和自信,在美國,女孩的自尊通常在進入青春期時一落千丈*4。

精明的商家非常清楚,只有當女性對自己的身體不滿意,它們才有可能賣出美容產品。女性越是厭惡自己的身體、越是沒有安全感,就會越捨得投資。所以,賣出產品的第一步,當然是製造焦慮。下圖是不斷被強推到我微博的美容瘦身廣告,因為它們實在是太匪夷所思,我忍不住放了 4 張。

這幾例廣告傳達了這麼幾個信息。首先它為女人製造了 2 個問題:

一、你的身體是不美,甚至是醜陋的。看看這些造出來的詞語:水腫腿、大象腿、梨型身材、醜陋的妊娠紋、9 種肥胖類型⋯⋯

二、你的身體不夠美,只因為你是一個懶人。你不美,是活該。其次它還編造了一個謊言:只要你勤奮、並用我們的產品,你就能變得像廣告中的女性身體那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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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63% 的中國女性是 A 罩杯的情況下,它們衡量女性的標準是,D 杯。在這些廣告的影響之下,沒有女性會去參照醫學建議的健康體型指數 BMI,畸形的模特身材才是標準。然而,這些美麗的目標幾乎是不可能達到的。一項發佈於 2011 年的調查顯示*5,95% 的節食減肥是失敗的,而且多數人減去的體重會在 1 到 5 年內再反彈回來。

商家還告訴女人說:如果不美,你就嫁不出去;即便已經嫁出去,如不能美容駐顏保持魅力,丈夫也要出軌。在已婚女性對丈夫出軌的另一重焦慮下,投資於美麗,也成為許多女性所認為的必須。然而這也是一個徹底的謊言,出不出軌,與女人的容貌沒有關係。佟麗婭、張雨琦美不美?為什麼她們也會被出軌?(具體分析請見舊文:說說中國女性對丈夫出軌的焦慮

美麗讓女性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多芬女性對自我身體滿意度的調查顯示:

一旦女性對自己的長相和身材感覺糟糕,她們便會選擇一定程度上「退出生活」,來逃避可能遭受的評價,比如減少公開運動、社交活動,更少流露出由衷的笑容等等。7 成「低自我評價」的女孩說,如果她們對自己的外貌感到自卑,自己會變得很難自信表達觀點,或者堅持已經做下的決定*6

認為女孩的相貌比其他一切都重要的觀念,使她們從 5 歲就開始節食,11 歲開始塗脂抹粉,17 歲去隆胸,24 歲打肉毒針。當我們的文化把「全天候性感」做為新的女性規則,女性變得越來越不快樂。

我們失去了什麼?有意義的生活——思考,閱讀,並因我們的思想和成就而被尊重的生活*7。

除了變得越來越不自信、越來越焦慮這些精神代價,對美的追求還加劇了女性貧困,以及女性對男性的經濟依附。很顯然,在女性缺乏職業和經濟上升渠道,卻又被美容產業強力吸金的情況下,對美的投資難免影響到女性的經濟自立。

我們一年需要在美容產品上花多少錢,看看美容產業的利潤就知道。美國一年就賣出 625 億美元的護膚和化妝品,以及 215 億美元的美容藥品保健品。一項基於多年美容產業數據的研究預測,2017 年,全球美容產業的收入將達 2650 億美元。這還沒有把衣裝產業,包括在內。

根據 TODAY 和 AOL 對 2000 名成人和 200 名青少年的調查,美國女性平均每天花費 55 分鐘的時間,在打扮上。一年下來,這是 335 小時的時間。另一些調查顯示,50% 的美國成年女性無時無刻不在節食,9 到 10 歲的女孩中有 50% 在節食,91% 的大學女生試圖通過節食控制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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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分強調女性身體美麗,造成的最沉重代價是:沒有人尊重女性的智力、才能和獨立人格;成功女性不受歡迎,除非她們同時漂亮又顧家;媒體和社會不遺餘力地醜化有權力的女性。阿拉斯加前州長 Sarah Palin 在新聞直播中,被質問是否隆了胸;希拉里被評論說看起來像 92 歲的老太婆。當媒體和社會可以隨便評論女人的身體,便不再有人需要把她們當回事。

直接的後果還包括:女性的職業發展困難重重,女性參政困難。權力要職中缺少女性,影響女性生存和發展的重大政策決定,繼續掌握在男性手裡。男性統治得以延續。

承擔了多數弱勢女性生殖健康服務的著名非營利組織 Planned Parenthood,最近被川普政府撤消資助。這是在婦女墮胎權問題上保守的美國,反墮胎權派的一大勝利。令人諷刺的是,決定婦女是否有權處置自己身體和人生選擇的,是這樣一群不知生養孩子意味著什麼的,男性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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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望男政客理解女性的權利訴求,不過是幻想。女性參政的重要性就在這裡:只有女人掌握權力,才能改變歧視女性的社會制度。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女性占美國人口的 51%,卻只佔國會議員的 17%。女性佔中國人口的 48.8%,但在全國省級常委和省政府領導班子中,女性比例還不到 10%。在 205 位十八屆中央委員中,只有 10 位女性*8。以目前這種前進速度,再過 500 年,也很難實現性別平等。

我們該怎樣抵抗?

首先要挑戰和抵制男權和商業聯合定義的狹窄美麗標準。美麗本是參差多元,單一的審美標準是歧視,也是人類的損失。藝術家安迪 · 沃霍爾說:「如果不是每個人都是美的,那就沒有人是美的*10。」每個人都有它獨特的美麗,美醜的概念是社會建構的結果。作為具有社會屬性的個人,我們有義務去抵抗對美的畸形建構,捍衛審美的多樣性。

已經有很多力量在推動改變,包括美國「勇敢女孩聯盟」組織,各種書籍、電影,以及正在學校內開展的媒體文化教育項目。年僅 14 歲的行動者 Julia Bluhm,向一家名為 Seventeen 的雜誌發起了節制圖片美化的請願活動,並取得了勝利。在這些力量的共同努力下,歐洲的廣告景像已經大為改觀,媒體對女性的物化得以減少。如果一個小女孩都可以促成社會改變,我們一樣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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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個體的日常生活,面對社會對女性外貌的苛刻要求,我們要怎麼做?這裡引用一個美國朋友的話:女人要將人生投資在有持久回報的事物上,頭腦、精神、職業前途。

靠外貌支撐的自信,不持久。而且,是時候接受這樣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了:不管是小棕瓶還是小黑瓶,都沒有讓我們容顏煥發的神奇功能。期待美容產品的神奇美顏效果,除了浪費時間金錢,只會進一步增加我們的焦慮和不自信。

停止幻想「你負責賺錢養家,我負責貌美如花」的「浪漫幸福圖景」。因為這不過是個美麗的謊言:沒有經濟獨立,女人在家庭和兩性關係中,不可能有長久的地位,也難有自由可言。

還要識破商家的騙人伎倆,不落其圈套。所有打著「為你好」的旗號,但又明著暗著鼓動人買買買的,都需要警惕。好看換不來獨立的經濟地位,好看帶不來充實的精神,好看也不能讓女人過的自由而灑脫。

社會對女人說,你需要解決的人生「問題」是:個不夠高、腿不夠細、臉不夠白、胸不夠大、長了皺紋,以及沒有男人愛。

但沒有人告訴她們,女人那充滿不安全感、總需要改進自己的人生處境的真正原因:缺乏權利,被當做觀看和投射男性性慾望的物體,以及不被允許做一個大寫的人。

女人的人生充滿困境。但變美和保持美,顯然不是出路中,最關鍵的那個。

後記:

這篇文章並不是要反對美麗,而是指出社會對女性美麗的苛刻要求,已經影響到女性的生命質量。作為個體的我們,並非一定要對男權對女性的物化,繳械投降。要在美麗上花多少心思、做多少投資,是一種價值選擇,也受制於所處的社會情境。比如,很多企業文化的潛在要求就包括,女性職工要化淡妝、穿高跟鞋;而另外一些工作中,女性卻可以穿舒適的衣服。看清女人需要美麗背後的邏輯,才能做知情選擇,這就是本文的主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