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主編專訪平路,深談撕扯於平路與母親間那顆坦露的心。直面生命裡的傷,它才開始癒合,理解彼此的生命歷程,命裡的疑惑才得到解答。

總記得初讀平路,覺得生命裡有什麼東西被徹底地,慢慢撕開。

撕開明明該很疼的,而她力道適中,技巧純熟,如庖丁解牛,游刃有餘,讓妳自願扒開自己。

平路崛起於八零年代,世界是她的命題,她寫性別、寫政治、寫科幻、寫間諜,也寫後設歷史,下筆犀利且悍,書寫別人的日子,她把散落的自己藏在裡頭。新書《袒露的心》是她最深的一次掏挖,把自己剖開,你知道嗎?袒露的心會痛,可是,明白殘酷,才真正識得溫柔。

平路之所以寫,許多時候是因不服與不願。不服真相遺失,不願世界平板。初見平路,她人如字,小處叛逆,如她手上戴了個拴住三指的戒,分別是,眼睛、三角形、嘴唇,是不是說,世界得張眼去看,張口訴說,晦暗之後才會有光亮。

專訪期間,我一直難忘,她時而望遠方,搓著手,斷斷續續地說,「依然很困難,一直是困難的。」

袒露的心,知道殘酷真相是和解的開始

人生這麼多難,平路把它們全寫了下來。大概也是因小時習慣。

平路本名是路平,父親命名應許,獨生女兒該踏上平坦的康莊大道。平路出世,卻像踩上碎石路段,往前走許多艱難,本該被萬般寵愛的命落了套。她是敏感的孩子,自小疑惑,為什麼母親不愛我?記憶裡,母親對我溫柔笑過嗎?似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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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以為是性別緣故,聽聞母親流過孩子,憐惜感慨地在她面前說,是個男嬰。秘密藏過半世紀,誰都老了,父親辭世後的一年半,母女陽台早餐,母親如常質問:「不去葬你爸爸,是不是你懷疑,你不是爸爸生的?」

她想也沒想:「沒有。」突然拋出長年疑問:「那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這坑坑疤疤的路,原來始終有個傷痛核心。母親口快,吐出身世,「妳不是我的孩子,妳是幫傭懷上的孩子。」語氣裡還有當年的恨與苦,換她被慢慢撕開。

訪問平路,是《袒露的心》宣傳末期,她的身世反覆被提了幾回,還是書裡寫得最好。我索性不問,我問,既然如此,這麼私隱的事,為何要寫?

回答時,她用了很多也許,理由不明,書寫很確定,她強調自己是非寫不可,「這本書有和解意圖,我要去看自己該做而沒有做的地方。我想問的是,如果當時我能看到更清楚的全景,會不會做得更好?」

她帶著笑意接續,「我也知道,在當時的情景下,我就是會做得不夠好。我的父母親也是如此,我看見限制在那裡。」

書寫不是咎責,身世何必八卦,平路之所以寫是為了走上原諒的路,原諒我們都做得不夠好,原諒我們不是完人,「這是我的和解之書,知道殘酷真相,是和解的開始。」

平路是經歷風暴的人,因而有能敵風雨的溫柔,如她在書裡第一章寫,昏倒那一刻,喃喃口中唸著,「爸爸對不起」,「媽媽對不起」,覺得自己可以放下。

寫作的準確:書寫的情感不能溢出真實感受

「成書之前,另一種選擇始終在:可以永遠鎖入抽屜,可以將文字檔在電腦中全部刪去的。為什麼我還是留了下來?留下來,是自虐?是好奇?好奇於讀者若當成奇情故事,會不會恥笑這顆袒露的心?」

決定出版,亦很困難,袒露的心,光天化日之下淌血。對平路來說,寫作這本書最重要的遵守標準,便是準確。準確 Precise,她強調好多次,得要準確當下的記憶,以及準確地揣度情境中,每個人的心境,不多不少。

「我想準確的描述,不要濫情,書寫的情感不能溢出我的真實感覺;也不要為了書寫調度節制。盡量的準確,真實,誠懇,於我而言很重要。寫作者的戒律,他唯一能帶給世界的禮物,便是準確。」

平路的書寫,一直有解謎味道,她是謹慎的偵探,終於解到自己生命中的結,如福爾摩斯的最後一案,解開縱橫生命的糾結,躍下萊辛巴赫瀑布,迎來的是歡喜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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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第一時間,她眉飛色舞,點開臉書分享,書籍出版,生母最大的孫子看完書,在她臉書貼文,「原來我的生母曾向他透露過,自己有個走失的女兒,藉著走失二字,承認了女兒,說出了秘密。他看了書,想起外婆,覺得與我有很親的連結。」

解謎之餘,新的關係生長出來,平路說自己從來是難掉淚的人,看到的瞬間居然差點哭出來。「痛苦的秘密也可以是愛的傳承吧,連結與關係,一直是我在尋找的線索。我想每個人的一生,也都在尋找對自己有意義的線索。」

平路喃喃,話裡有深情,「我是真的該當歡喜了。」

別讓角色決定了你的活法

平路談起父母,語氣有一種超然。

我問家庭是否必然有角力,平路想了半晌,不妨說那是伴隨角色而來的安全位置吧。許多時候,一個人在家裡掌控的能力,定義了他的價值。「作為父親,一家之主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位置與尊嚴。所謂的 take charge 跟 take care,掌控與照顧,其實很難分清。」

而當父母逐漸老衰,家庭權力傾斜虛空,他們同樣也覺得自己失能了,被遺忘了,家是複雜的,其中有角色有權力可也有愛。

「尤其女性吧,很艱難的,我們常會用在家庭結構裡的位置,來定義自己的價值。是妻子,是母親,是女兒,忽略去想我究竟是誰。」

平路對母親有很深同理,「像我母親,很喜歡自己是師母,這角色對她而言很重要,這個不能怪她。」平路轉頭看窗外,「那年代,她其實沒有機會,持續地問自己,我是誰?」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聽得語氣有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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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惜,如同憐惜孩子一樣。憐惜什麼呢,大抵是說,人這一生是角色扮演,平路看明白,但角色不是全部,你真要去問,自己要完成什麼,自己要追求什麼,別讓角色決定了你的活法。

「然而,我們的教育體系,沒把個人與角色的分界清楚拉出來,所以大家都很混沌。我們也沒去談,家庭能給一個人的,以及一個人在家庭裡希冀得到的是什麼。」平路話裡有很深的可惜,也是可惜了從小就在家庭價值反覆碰壁的自己。

「我們偏愛講個詞叫做『付出』,我們愛談孝道與孝順,但在家庭裡,每個人得到最多的其實是機會。自我成長的機會,那是你作為家人的獎賞,那是生命的熨貼感,你會因而富足。」

一直到不遠以後,平路也做了母親,開始養孩子,與自己忘記的童年經驗重新相遇,孩子使她開悟,生命是首迴旋之歌,付出與報償,自我完成。原來,生命真要向前看,卻要向後才能理解。

作為母親,她身上也帶著身為女人的傷

下午斜陽打進來,映得平路眼神好溫柔,她看我,我們聊起母女的課題分離。母親與女兒啊,大概是女性最有意識的兩個角色扮演。其實也是一句話吧,我走過的路,妳可能即將要踏上了,在這條路上,我想看照妳。

「母親跟女兒的角色,理應是很親密的,兩個女人的生命經驗交換,互相對照。可是,我們都很不習慣親情裡有友情的基礎,我想,能不能,首先把母親跟女兒,看作兩個可以說話的女人?」

「因為女兒也會好奇啊,好奇母親是怎麼忍受這些 bull shit 的?」

我們相視一笑,身為女人,成長階段會遇到的各種 bull shit,過多的善意,隱憂的敵意,理所當然的陷阱;作為女兒,我們會想問,母親,親愛的母親,你如何一路熬過來?為什麼這世界對女人懷抱結構性與根生的敵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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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傳統有云,女人嫁進來,是要侍奉先生家的,是故宗族牌位沒有女性位置,一個母親要怎麼跟女兒講?她該如何讓女兒相信,這生除了嫁人生養,還有不同的命運?以及她能不能告訴孩子,對,我也不同意這樣的文化傳統?

「很多母親在成長過程中,習得了順受,順應了父權社會的要求,讓母親意外地,做了比父親更父權的父親。因此跟女兒那種初生的,本能的獨立自主,背道而馳。這中間需要很多坦承,需要一個母親,真心地表達她對世界的經驗。」

坦承很困難,尤其我們經常忽略,作為母親,她身上也帶著女人的傷。母親是成為母親的,她曾經也是小女孩,她曾被父母和社會怎麼對待,決定了她現在的舉措。她會畏懼,會產生防衛機制,會不忍心女兒踏上同樣的道路,也會擔心女兒選擇一條她未曾選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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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女兒,有時候會因此指責母親不夠勇敢,對母親失望,多少女兒曾向母親吼,你知道嗎?我不想像你一樣過這樣的生活。

所以,女性主義進入平路與更多人的生命,其實是為了解惑,是為了看見傷痛存在,撥雲見日,「我還是相信,坦承,是母女相處最好的方式。不然,一個敏感的小女孩,容易看到事情的縫隙,這也容易成為母女間的隔閡。」

平路口中說小女孩,有雙敏感的眼,我知道她想起當年錯過理解真相的自己。

當你看到創傷,你的癒合過程已經開始

小女孩懷抱疑惑長大,母親守候秘密老衰,回到那天的早餐現場,平靜無波的關係起風,死水活流。

平路說,回頭看,她知道秘密其實勾起母親更多傷痛。「母親原以為我會感激她,我原先的身世對她而言很不堪,她像拯救我那樣,給了我出身好的『正常』家庭。她原先以為,我會跟她站在一塊,鄙夷生母的階級落差,對她而言那是多不光彩的事。」

「可是她沒想到,我一點也不介意。我更在意生母現在在哪裡,我想找到她。身份地位,於我沒有罣礙。如果沒有真實的感情,沒有真相,都是虛妄。母親面對焦急詢問生母下落的我,進一步的把門關起來,絕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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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提,我也很急,我怕錯過了與生母重逢,我害怕自己會一輩子都不知道生母是誰。我瞬間轉移的注意力,也錯過了與母親更好的和解。」

平路久久地閉上眼睛,感覺母親當時的失落,寧靜裡有無聲的愧歉。如果再來一次,可能做得更好的,而道歉,也是深知當時沒有做好,我們都一樣。

道歉,或許是我們面對創傷能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我是相信的,當你看到創傷的同時,你的癒合過程已經開始了。」

「母職,很需要自我覺知。明白自己是誰,以及真正介意的是什麼。孩子直覺式的問題其實是契機,如果母親夠敏感,可以進而去理解自己,看見過去沒來得及處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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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袒露的心》,正是以痛之名,寫下的一本滿是深情的癒合之書,向你叩問,致母親,致女兒,致每一個尋覓中的,更渴望成為自己的人。

千萬不要連自己是誰,都感覺陌生

專訪聊得很長,平路在三樓的採訪小空間,跳轉故事時空,開疆拓土,誠實而遼闊,我才看明白,平路的書寫,之所以精準,都是從撕開自己開始的。

創傷好像真相的記號,往痛的核心鑽,去問我究竟是誰,回頭往生命找答案,生命好像洋蔥,撥開一層還有一層紋理,真相藏在裡頭,總要歷經千辛,總會留點眼淚,你不要怕。

平路做了很美的比喻,創傷,是心理柔軟的琴弦。「如果你跟琴弦的聯繫始終都在,就有機會問自己深刻的問題。這跟你如何謀生,你如何處世,你名片上的頭銜都無關,而是你是否擁有與自己真誠的關係。」

因為有藝術,我們不至於被真相所毀,平路的選擇應了尼采這話,閒來無事,她喜歡繪畫、看書、逛展覽、往電影院走,閱讀別人也閱讀自己,敏感得感受一下自己的琴弦,保有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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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自己的連結很重要,身而為人,不要等到有一天,你想跟自己講話了,卻找不到對話的語言,連自己是誰都陌生起來。」

沒有人告訴過你嗎?明白自己很重要,先於你是什麼角色,先於你肩負的期待,先於你被預設的命運,這是整場訪問的命題,一以貫之,你願不願意想一想自己究竟是誰?

「我們要問自己,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不是我要做什麼樣的角色。這比你是個多慈愛的父親,多成功的母親,多孝順的女兒,都更重要。」

不去想是怠惰的,想下去是很困難的。我記得平路搓著手,手心生熱,心中暖和。自我覺知是一條走來疼痛的路,而她赤腳上路,張開雙手,感覺風從手心吹過,所有的傷終將成為共存的胎記,胎記,是身體的一部分。

她一路埋頭寫字,寫字的人是時代的造風者。風再吹起來,糾結的已經過去,今後每一刻,你都該當歡喜。望著平路揮手燦笑的身影,我們都要這樣喃喃跟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