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觀察家,觀察希拉蕊風波後寫下,當言論被裁切成挑撥性別的假想敵時,我們該如何跳脫偏見?

這張對照圖[1]開啟了女權自助餐的討論。有幾個問題:

一、希拉蕊的發言被斷章取義了。
二、因此,這張圖對女性主義的批判,有些失去準頭。
三、批判這張圖時,請小心掉進弱勢競爭的邏輯。

希拉蕊到底說了什麼?

這段話截取自 1998 年,時為美國第一夫人的希拉蕊,在薩爾瓦多家暴會議中的演講內容[2]:

「你們方經歷過的事情,在很多面向上,和家庭暴力可相比擬。女人一直都是戰爭主要的受害者。女人在戰爭中失去她們的老公、她們的父親、她們的兒子。女人時常得逃離僅知的居所,成為衝突下的難民,有時候——在今日的戰爭中,則是頻繁地——成為受害者。女人時常被留下,獨自肩負起撫養孩子的責任。而在犯罪與家庭暴力中,女人再次成為受害者⋯⋯(後半談及女性的家暴處境,故略)。」

解讀這段話時,有個重要背景:此時,薩爾瓦多內戰(The Salvadoran Civil War, 1979 – 1992)才剛結束。戰爭或許不是主軸,只是藉由與會者的集體經驗,連結家暴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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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是戰爭中的「主要」受害者嗎?

即使如此,希拉蕊的這段話還是可能引起非議。最直觀的一點,便是對照圖所諷刺的:親赴戰場的多半是男性,死的也是男性,女性又不必送死,為什麼還說女性是主要的受害者?

首先,就算只談死亡,埋骨在墓地裡的,恐怕不只是親赴戰場的男性士兵。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因戰爭而死的平民,僅占戰爭死亡人數的 5%;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竄升到將近 50%;到了 20 世紀末,這個數字則被推估成長到 90%。換句話說,現代戰爭中,傷亡的大多是平民,而且以婦女和兒童(有一說認為老人也是)為主。[3]

其次,戰爭或衝突所造成的苦難,不只有死亡。例如,有聲音認為臺灣政府若始終只將二二八事件的倖存者定位為「受難者家屬」而非「受難者之一」,那麼這些遺屬的受害經驗與身分,將無法得到肯認——這是因為,殖民統治造就的國家暴力,固然剝奪了身亡者的生命,但倖存者經歷的恐懼、汙名與種種社會歧視,不也是來自於同一套暴力系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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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的可怕,不只是生命的掠奪,還有對整個社會的撕裂與歪曲;若只承認前者,將會使後者的傷痛,繼續被輕描淡寫地留在沉默當中。

將這些概念帶回戰爭來看,就能理解:發動戰爭的幾乎都不是女人,但她們卻總是得承擔戰爭的後果。在種族清洗中,女人化為國民尊嚴的代名詞,因此成為戰爭強暴的當然對象;她們並非不必參戰,而是被徵召站上後台,成為慰安婦或戰事後勤,為一個自己根本無法參與決策過程的決定負責。

難道男人就沒有受害嗎?

當然,並非所有男人都能參與戰爭決策。決定戰爭的,或者戰爭的利益,往往指向上層男性——這代表許多男人就像女人一樣,對參與戰爭同樣身不由己。

我們可以發現,不少男性對這張圖的共鳴,來自於「只有男性要當兵」的經驗。這是個老議題了。有些人認為,「只有男性要當兵」是對女性的制度性歧視:藉由排除女性或男同志,「當兵」成為建立男性認同的男子漢成年禮。也有一種常見的說法,認為是男性自己立法決定「只有男性要當兵」的,又不是女性害的。

對此,我們必須留意臺灣「徵兵制」的特殊性。儘管在徵兵制中,崇陽貶陰的性別秩序一樣可能運作,但「徵兵」還有個重要意義:國家以專斷的力量,強迫人民參與。當兵役法限定男性才須服役,就代表了男性(尤其是沒有特權或門道的平民)必須面對國家力量,根本沒有選擇,不可能「不爽不要當」。而且,參與這個立法過程的,並非是所有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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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略這些背景,便會忽略階級因素,將國家機器的沛然莫敵所造成的無力感,簡化成個別男性的個人責任——某些男性的不滿,或許源自於此。但我們也要提醒:女性主義分析戰爭時,並非將責任歸咎到個別男性身上。而且,即使「只見性別,未見階級」的分析相當有問題,斷章取義的操作方式,恐怕無法精準地指出問題所在,只會讓討論流於情緒對立。

有幫助的是「指出事實」,而非「斷章取義」或「弱勢競爭」

希拉蕊的說法不是完全沒有問題:例如,整段演講似乎未意識到男性受暴的可能性。又或者,她雖然提出「男性加害者通常在童年時遭受親人虐待」的美國經驗,但這種說法一來不夠細緻,有吸血鬼迷思的風險;二來看見的是「受害的孩童」而非「受害的男性」,因此未能深入探討「男性身分」如何影響受害者的苦痛經驗[3]──無論如何,這些批判的前提是,正確且完整地揭露這段發言的原始版本。

將 1998 年的發言嫁接到 2015 年(對照圖上半部開始在網路流傳的時間點),把完整文字截取到只剩零星段落,再補上一個原始版本中根本沒提到的「男性特權」,似乎不是一種負責或有效的批判方式。

這種批判引起對立,並不讓人意外。有一種反諷希拉蕊的說法是,「女人被性侵時,男人才是主要受害者。他們的妻子被性侵,母親被性侵,女兒被性侵」——從這裡可以看出斷章取義造成的效果。希拉蕊的發言被扭曲成「女人是戰爭的主要受害者,因為她們失去與自己有關的男人」,而這句話其實隱約進行了弱勢競爭:活下來比死亡更慘。儘管死亡的不一定是男人,但在前述情境下,這句話也暗示了「男人的死亡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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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希拉蕊的發言被裁剪成女權假想敵的戰爭檄文:女人比男人更慘!如果男人受苦,他還是有特權的!看著他受苦的女人才是真的受苦!——於是,男人的苦難被否認了,難怪會憤怒。

但這裡有兩個問題:

首先,希拉蕊根本沒有暗示「活下來比死亡更慘」。捏塑出這個假想敵,再環繞著它搏鬥,真的沒有太大的意義。

其次,前段中我們提到女性主義在討論二二八事件時,指出苦難不宜比較,活下來的倖存者所經歷的苦難,更不該被輕忽對待。一碗水端平,反過來說也是一樣。因此,我們絕對不贊成這種「活下來比死亡更慘」的說法。

是以,也要提醒:指出事實,例如「戰爭中男性若犧牲了,可能英勇長存,但女性往往從此默默無名地消逝」,這是一回事;用「可能英勇長存」推論出「活下來才是『真的』慘」,則有否認對方傷痛的比慘之嫌。在反駁這張斷章取義的對照圖時,請注意不要被它創造出來的虛假議題引誘,也請小心不要掉進與之相同的弱勢競爭泥淖。 

文/男性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