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裝於蕭紅,只是對男人說話的一種手段。她當然可以不受約束,蕭紅哪怕一生蕭瑟,都要留下燦爛的美的身影。

去看電影《黃金時代》,除了因為蕭紅的才氣,也因為她與香港的因緣。她一生風塵僕僕,最後十餘年間,從呼蘭縣、哈爾濱、青島、上海、日本東京、武漢、重慶、西安、輾轉到香港;就是在香港,生命最後一個多月,因著戰亂,病中的她輾轉遷移十處。但也是在香港這最後的兩年,正是她創作的黃金時代。不再是商市街的貧與餓,在這兒她有一處靜心寫作之地,她完成了《呼蘭河傳》、《小城三月》,也留下了未竟之稿《馬伯樂》。

為愛改變形象

曾經蕭紅與蕭軍連暖身之衣也不夠,買頂帽子與襪子也要在饑餓與慾望間掙扎。蕭紅後來與端木蕻良一起到了重慶,蕭紅已任教授,倒可給自己做一身好看的旗袍了。胡風之妻梅志所寫紀念蕭紅的文章〈「愛」的悲劇——憶蕭紅〉就提到了蕭紅如何給自己做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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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回憶女子,也就與男子的回憶不一樣。梅志有多處寫及蕭紅的衣著。比如說蕭紅因與蕭軍感情有變而決定到日本去,梅志這樣寫:「是天氣正熱的時候,蕭紅到我們住處附近來做西服,說是要到日本學習去。這時我想她已經從愛的糾紛中擺脫了,我為她高興。」

梅志說蕭紅不只做了西服,連髮型也改變了,倒是梅志看不順眼,覺得不適合蕭紅:「可能是為她餞行,還是別的場合,我又見到過她。這時她不但穿上了新衣服,還燙上了蓬蓬鬆鬆的頭髮。西服是便宜料子,又是小店做的,穿在她身上我感到反而失去了她過去的平淡樸實,那一頭燙髮也沒有兩條粗辮顯得大方。我想她可能想徹底改變一下舊容貌了;不但是想換個生活環境,連形象都想改換一下吧。但是依我看,她這一改,倒有點不倫不類,很像當時的朝鮮婦女了。」


圖片:《黃金時代》

她有自己的審美力

蕭紅到日本後過得寂寞又鬱鬱,不久魯迅離世,蕭紅更是在日本待不下去,很快就回國,梅志在許廣平的新居常常遇到來訪的蕭紅,「她恢復了過去的樣兒,穿著簡單樸素,頭髮也是平順的短髮,使我感到她又平易可親了。」

蕭紅與端木蕻良一起後,到了重慶,經濟上寬鬆多了,給自己做了一身好看的旗袍。電影裡也有這一幕,地點卻由重慶改了香港,改成了 1939 年初春,蕭紅到胡風與梅志於香港的居所探訪他們,她穿一件十分合體的黑絲絨長旗袍,告訴梅志:「是我自己做的,這衣料,這金線、還有這銅釦子,都是我在地攤上買的,這麼一湊合不是一件上等衣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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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梅志所記,蕭紅「將金線沿邊釘成藕節花紋,那有凹凸花紋的銅扣被她擦得鋥亮,使這衣服顯得光彩奪目,穿衣人也就頗有神采了。」梅志還稱讚蕭紅有審美力,也憶記另一件蕭紅親手縫製的毛藍布旗袍,只用白絲線繡上了人字形花紋,就顯得雅緻大方。

美與人生

蕭紅確是有審美力的,但在亂世,穿衣就不是放在最前的事項了。《黃金時代》談自由,有時談女性的自由總不免與她一身衣著扯上關係,或許寫作的女性從西方的吳爾芙到中國的蕭紅、張愛玲,都免不得為經濟而煩惱,而一身整齊的衣著,某程度上也反映了手頭寬裕。

魯迅於上世紀 20 年代寫下〈娜拉走後怎樣〉,他要說的就是除了覺醒之外,女性還需要有經濟支持,而這就得待社會改變,婦女可參與到經濟活動裡去,否則娜拉走後,免不了墮落或往回頭路走。

20 世紀初,正是女性思變的年代,東西方亦然。自由之訴求,最易見諸外在打扮。比如說西風東漸,服裝最先出現變化,甚或有男裝女穿, 19 歲的蕭紅就曾剪短頭髮,拍下一張穿男裝的照片。而蕭紅出生翌年,當時的臨時政府議定了「民國服制」,男穿西式或袍褂式、女穿對襟長衫加長裙,但也擋不住西服對女裝的影響。

上海就十分流行上衣下裙的「文明新裝」(亦即學生裝),裙子亦逐漸縮短至膝下一二寸,因此影響了各地女子穿衣。


上世紀 20 年代的歐洲,女裝的解放與女權深有關係。其時,地球另一邊的中國也一樣經歷同樣的解放。

《黃金時代》裡也見蕭紅離開學校後,仍是穿黑色學生裙,可見其風行。蕭紅於衣裝是有留意的,就是在商市街最窮困窘迫的日子裡,仍可見她對美的想望,雖然這想望有時傷了她的自尊。

她與蕭軍搬到蕭軍學生住處後,她有不少著墨於學生姐姐的服裝與如血的口紅。《商市街》裡還記下她寫信給舊學校裡的圖書先生,圖書先生帶著小女兒來訪,「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籐椅上,怪美麗的。」這個小女孩有點不耐煩,不停嚷著要爸爸快走,蕭紅說:「小姑娘哪裡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裡懂得人生?」

蕭紅卻必得懂人生,因為她寫信是去求助的,最後圖書先生放下錢走了。蕭紅窮,故她不能只知道美。

女子裝飾心理

蕭紅談衣裝,直達核心。她談古代氏族男女的裝飾,寫有〈女子裝飾的心理〉。她先從原始人談起,「原始人裝飾的用意,一方是引起異性愛悅,一方是引起他人的敬畏。事實上,各種裝飾是兼具此兩意義的,這實在是生存競爭中不可少和有效的工具。」

蕭紅指出原始男子的裝飾較女子講究,因為其時沒有確定的婚姻制度,無恆久的配偶,男子要得到伴侶較女性為難,故得處處突出自己。蕭紅從此處想到自身所處的時代,「但在文明社會中,男女關係與此完全相反,男子處處站在優越地位,社會上一切法律權利都握在男子手中,女子全居於被動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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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男子可以自由行動,女子卻受約制,就只得「藉種種手段以取悅異性了。這種手段,便是裝飾。」這種種裝飾手段,不只在於化妝、服飾,大概也在於各種姿態上。此所以女性自由之穿衣,大抵得在女子不再處於被動地位之時,裝飾才不再是取悅他人之手段。


蕭紅 19 歲拍下的穿男裝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