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初專文】超市時尚學

其一：日常裡的超現實時刻

圖片來源：Mr. Children 專輯封面

超市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或許在日復一日的購物經驗裡，我們早就忘了發問。超市對我們而言，只是日常生活裡非常普通的場景。而曾令愛德華八世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奇女子溫莎公爵夫人，卻並不是這樣想，她說：「我從未試過去美國時不去超市，對我而言它們比時裝店更夢幻。」超市與時尚，原來隱隱然有所聯繫，一樣指向夢幻人生。

而老佛爺卡爾‧拉格斐則說：「超級市場是當代社會的象徵，如同是日常生活的普普藝術版。」與香奈兒二○一四年春夏時裝騷將巴黎大皇宮變身為現代藝廊不同，秋冬系列 All About Freedom，則將巴黎大皇宮變成香奈兒超級市場，那是日常（或者應該說是日常裡的超現實時刻）與高級時裝的結合。

圖片來源：Chanel 2014 A/W

貨架裡的夢幻人生

在此一系列裡，香奈兒的衣服還是那些從可可‧香奈兒的經典中變奏出來的款式，不是不好，看了這麼多年，倒也乏善足陳。倒是更想談談老佛爺選了超市這麼一個場景。那些女子，頸上還掛著耳機，手裡提著購物籃，好像就是真的剛好走進了超市裡，面容姣好，穿戴整齊，看似各有性格的女子們在超市裡縱橫交錯。超市與時裝，多有趣的並置。也讓人想從中誤讀更多。

圖片來源：Chanel 2014 A/W

一九七五年的美國老電影《複製嬌妻》裡有一幕正可跟這場超市時裝騷並讀。電影是關於一對夫婦從曼哈頓搬到高級住宅區史坦佛，妻子發現那些主婦們行為奇怪、沒有個性，後來才揭露她們都被改裝成機械人，而她的丈夫也受到唆擺，想擁有一個千依百順的太太。結果這個妻子也變了機械人，當然結局時她會拯救所有人。其中有一幕，那些千依百順的太太們，穿戴華麗，在超市裡縱橫交錯，如同在天橋上走貓步的模特兒。可時裝騷裡的情景，搬到日常生活的超市裡，看上去是如此的詭異。她們就如同貨架上的產品，被安然地、整齊地放進一個個角色裡。

圖片來源：The Stepford Wife 劇照

事隔接近四十年，這套電影裡的畫面竟剛好與香奈兒十分契合。那些模特兒在超市裡挑選貨品，而那些名人、時尚編輯們則坐在會場的位置上，挑選模特兒身上的時裝：哪些會是下一季的潮流，哪些不堪入目，哪些又是自己都想買一套的夢幻時裝？

老佛爺說得對，超市確是當代社會的象徵，先不論超市裡透露的家庭結構或家庭權力的分佈。只消看那些名人們，在 fashion show 完結後，衝上前爭搶香奈兒超市的產品，就如他們並不只是在超市般，那些貼了香奈兒標籤的，不只是食物或日常用品，更是時尚。

又或許該這樣說，我們怎知道時尚就不是另一個大超市？在裡邊琳琅滿目，使你覺得你想要甚麼都有。而眾人如同處身狂歡節，是的，當所有東西打上了一個品牌的名字，大家就進入了時尚的狂歡。但超市不只是一個狂歡的地方，那還是你接觸心底最深處情感的地方。

其二：艾倫金斯堡的孤獨超市

現代生活離不開超級市場：永遠明亮的燈光，整齊的貨架，光鮮的食物。恍若人生可以永遠充滿秩序，大扺只有誰不小心碰到疊高的貨品，眾物傾倒之瞬間，才顯露了人生失序的真相。美國經濟學家約翰‧高伯瑞就說過：「當你在超市買一件普通貨品時，你正在接觸你心底最深處的情感。」

永遠的明亮與新鮮

今年香奈兒的秋冬系列，將秀場打造成超市，穿著華麗的模特兒在貨架間縱橫穿插。有趣的小注腳是，當 fashion show 完結後，來看騷的名人一擁而前，如同自己是來超市購物的人，紛紛挑選架上的貨品。是的，或許當所有東西打上了一個品牌的名字，大家就進入了時尚的狂歡，而時尚其實就是一個最大的超市。

時裝周也是一個大超市，所有東西都明亮、光鮮。老佛爺將這個系列命名為 All About Freedom，他真的很聰明，你以為他說的自由，或許他說的其實是不自由。超市裡，如同甚麼你都能挑選，甚麼你都能購買，你可以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你可以這個放進購物籃，那個放進購物籃，一天未走到收銀處，一天你都可以放下再挑選過。

圖片來源：Chanel 2014 A/W

但其實超市此一空間，早就為你挑選好的一切，由甚麼貨品放上架、甚麼類別的貨品放哪個區域、你怎樣在其間行走、到你會先看見甚麼貨物，都在規劃之下。超市或真的是全有關自由，但那是何種自由呢？是一種光明、永遠新鮮、富足的人生夢嗎？

超市關門之後

超市在現代生活中，也可以是一個很孤獨的地方，又或應該說，是孤獨者在其間消磨時光的時方。垮掉的一代詩人艾倫・金斯堡有詩〈加州超市〉：「在我飢餓的疲倦中，為了購買一些意象，我走進霓虹水果超市，夢著你詩歌裡的那些條陳列舉。／多麼好的水蜜桃，多麼微妙的明滅交替！很多人全家在晚上購物！過道裡滿滿的都是丈夫們！妻子們在牛油果堆中，嬰孩們在蕃茄堆裡！——還有你，加西亞‧洛爾迦，你在那堆西瓜旁邊幹甚麼？」

洛爾迦是西班牙最傑出的詩人與作家之一，接下去，金斯堡還在冷凍櫃的肉製品附近遇到成了孤獨老頭的美國詩人華特‧惠特曼，於是他跟隨著惠特曼：「在我們孤獨的想像裡，我們順著開放的過道一起閑逛，品嘗著朝鮮薊，擁有著每一種冰凍的美味，卻沒有經過收銀區。／我們上哪兒去，華特‧惠特曼？一小時以後超市關門。今天晚上你的鬍鬚指向哪個方向？／（我撫摸著你的詩篇，夢著我們在超市裡的冒險，感覺荒誕。）」

超市有時如同世事紛擾，而詩人在其中緊隨他的早已年老的老師惠特曼，漫目無的走過那些貨架。是的，超市最適合想得太多的晚上，只要你不走到收銀處，你就可以一直在迷宮裡閑逛下去。直到永遠。噢不，只是直到超市關門，你得為你下個閑逛之處費神，又或者－－你可以直視你的孤獨。

金斯堡望著自己的畫像，恰如他在《加州超市》裡與惠特曼相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