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在《臺北人》裡寫舊時代,故事裡的人物在影視劇《一把青》裡鮮活了起來,歷史縱然沉重,時代裡的傷卻不該遺忘。

幼時聽孟庭葦唱冬季到臺北來看雨,那時我只當是歌者為了營造某種氣氛罷了,就好像情深深總需要雨濛濛來襯托,所有的悲歡離合,如果少了雨雪風霜,終究少了些意境與況味。

殊不知,到了臺灣才知道,臺北是真的多雨,尤其是冬季,幾乎整個季節都處在彌漫的水氣裏,陰雨連綿,作家舒國治在文章中稱臺北為「水城」,至少是許多初來臺北的遊客所難以理解的。

臺北多雨,大概與此地的地形與氣候分不開,臺北地處盆地,秋冬西北季風經過海洋時帶來了大量水氣,聚集在盆地之中,彌散不開,於是終日陰雨連綿。初來乍到的遊人,浮光掠影中覺得是多情的浪漫,被雨浸濕的青綠山水在眼前散發著小清新的光芒,正符合我們想象中的臺灣,溫柔、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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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居此地,也容易產生 2 種不同的視角,在地的臺灣人早已見怪不怪,臺北女生習慣一雙雨靴在臺北的雨季裏狂奔,水花濺到光著的大腿也不覺異常,這是獨屬於亞熱帶人的灑脫;可在蟄居於此,既不算過客,也遠非在地人的異鄉人眼中,終年雨不停歇的臺北更像是一個情緒病人,陰晴不定,曖昧的熱情中透著疏離的客氣,周到中又有不能言說的拘謹。

即使遇上晴天,空氣中仍能感受到揮之不去的愁緒,整個臺北城就像一個歷經滄桑的中年人,雲淡風輕地坐在妳面前,看似舉重若輕,恐怕內心早已走過千山萬水,心上有熨不開的皺褶,卻也是欲語還休。

所以,當妳在臺北歌廳看到一個駐唱的交際花,在人前搔首弄姿地哼著〈東山一把青〉,也許註意到的只是她塗脂抹粉也掩蓋不住的蒼老,又怎知這甜膩膩的歌聲裏是怎樣的山水迢遞。此時此刻的她衣著分嬈,一站上臺,底下便是一陣轟雷般的喝彩,站在臺上,笑吟吟地沒有半點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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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只有她自己知道,18、9歲時的她還是個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去人家家裏做客還穿著一身版新舊直筒子的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兒。頭髮也沒有燙,抿得整整齊齊的垂在耳後。腳上穿了一雙帶絆的黑皮鞋,一刷怪白色倒是乾乾凈凈的。靦靦腆腆,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

朱青即是這樣。抗戰時,她是南京金陵女子大學學生,20 來歲時嫁給了空軍大隊裏帥氣桀驁的飛行員郭軫,住在南京一個叫仁愛東村的空軍眷村。大時代裏一雙小兒女,終究是繾綣日短,分離時常,一揮手往往就是天人永隔。抗戰勝利後,是未曾預料到的國共內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時代的悲劇應在具體的個人身上,郭軫隨飛行大隊去了東北,在一次執行任務中身亡,身在南京眷村的朱青得到死訊時,哭成淚人,旁人來勸,她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他倒好,轟的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我還有知覺呢。

郭軫留的遺書裏寫:若不願委身他人,此後便忘了我,快意餘生。

好一個「快意餘生」,朱青燒掉了和郭軫有關的一切,拿著郭軫的死換來的撫恤金,遠走他鄉。

此去經年,再出現時,她改頭換面,變成了臺北歌廳裏的交際花,抽煙喝酒樣樣拿手,像一切風月場上的女子,就是不像朱青,南京的朱青。

還能怎樣呢?時代如此不留情面,席卷而過,剩下了被碾成渣滓的人,死的死,活著的總還要活下去。朱青沒有死,她選擇了不帶心地活。沒人有權利責備她,妳怎知那過往的歲月裏又怎樣的零落成泥,造就一個普通人生生斷裂成了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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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把青》裏的朱青,一個空軍寡婦的故事。白先勇在《臺北人》裏寫了太多舊時代的遺老遺少,前半生在大陸叱咤風雲;後半生在島嶼,茍且偷生。臺北街頭一個賣饅頭的阿伯,很可能是當年將軍身邊的副官;歡場上的媽媽桑也可能是當年大上海百樂門的頭牌;命運之手波譎雲詭,誰能逃得過那張網?

大離散、小團圓,構成了這個島嶼獨特的風景;也像臺北終年陰雨的天空,這是一座悲情城市,外表再熱情,骨子裏終究有藏不住的荒涼,幾百年來,島嶼的命運從來不有自己所決定,就像浮在太平洋上的一艘扁舟,身在其中的人,隨浪翻動,不知自何來,去往何處?

也許是臺北人骨子裏對這段記憶的集體無意識作祟,2015 年,編劇黃世鳴將原本 1 萬多字的原著擴充成 30 多萬字的劇本,搬上了螢幕,在豆瓣上的評分穩居 9.1,在飽受詬病的臺劇裏堪稱清流。男主角吳慷仁因此獲得了 2016 年的金鐘視帝,實際上吳慷仁只出演了全劇壹半的篇幅,而在一部以女性視覺為主的劇集裏,貫穿始終的女主角朱青沒有斬獲視後,終究有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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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舊時代裏的人終究是遠去了,只在影視劇裏留下了一瞥,活下來的人一代代開啟著新生活,歷史太沈重,總要看淡了才自由。隔江一瞥,不是商女,不唱後庭花;只能在臺北的陰雨裏回首,腌漬離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