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裡,每個不同的族群總有接納他們的角落,而晶晶書店,就是同志聚集的溫暖場所。

晶晶書店

走在台北的羅斯福路,彎進某一條小巷,左手邊會先看到極小坪數的晶晶藝廊、比鄰而居的是晶晶書店,對面則有晶晶咖啡,各自占據住宅區的一角。

那是 2000 年左右,書店才剛營業沒多久。

剛放學的我,還沒換下高中制服背著書包便闖入彩虹巷弄。推開書店的玻璃大門,左邊是極小的櫃檯,右手邊則放置著最新的性別理論叢書、同志電影小說、文學理論專書,凌煙的《失聲畫眉》、劉若英演的《美麗在唱歌》、《我的美麗與哀愁》,白先勇的《孽子》,還有好幾本性感熱辣的猛男或女神寫真集。

一只馬桶座落樓梯旁,地板是水晶拼貼磁磚,連門也找不到,赤裸得很,四周以浴室盥洗用的塑膠花簾子遮掩,連完整的廁所都稱不上吧。步行至空間最底部,整牆的留言塗鴉、同志雜誌、陽光肌肉猛男或美麗女神,抬頭望向上方,屋頂是透明的遮雨棚,可以看見天空,雨天遮雨,晴天時陽光毫不保留灑進來,窄小的通道,也像摩西過海,成為不受世界紛擾的一席之地。

當時台視正熱播《逆女》電視劇,演員六月到訪辦影迷見面會,現場擠得水洩不通,粉絲們差點撞破玻璃門,走娛樂生活路線的《民生報》還以「逆女走紅,簽名會驚動警察」為標題大肆報導。

爬上略陡峭的樓梯,二樓都是電視劇和電影 VCD、海報、音樂專輯。張國榮的《霸王別姬》或《春光乍洩》都是架上熱賣商品。

哥哥、Leslie、好靚仔。

「黎耀輝,讓我們重新開始。」一直到非常多年以後,經過了雙倍以上的時間,曾經許下承諾卻失約的我,好像才漸漸能明白為什麼電影結束時,抱著毯子的何寶榮哭得那麼慘。

我也有不敢再次踏訪的城市與空間。

何寶榮所有的眼淚,匯流於旅程,最後成了瀑布,供梁朝偉和世界上更多的影迷品味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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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從朋友們口中聽聞的晶晶書店,已是現今 Gin Gin Store 晶晶生活廣場了。

同學們興高采烈討論《鱷魚手記》、《寂寞之井》或《藍調石牆 T》,激動的將書放在我面前表示,這是絕對不容錯過的經典,或一次次引述邱妙津生前作品所言,辯論性別主權或積極於性別運動。每當發覺我的反應並不熱情昂首,難免有些失落。也許在他們的記憶裡,我總是用一張面無表情的冷臉,平淡且保持距離。

這些男男女女不是鱷魚,倒像噴火的火龍,高凌風旁的阿珠與阿花。他們學會拿打火機,點燃更多需求與慾望。

可是,鱷魚其實是非常害羞的生物。

十五或十六歲那年,我站在晶晶書店內最不起眼的角落,讀著邱妙津與白先勇的故事。高中時代買的小說,放在學校宿舍整整三年,返家前夕卻選擇變賣轉售出去,幾本被我重複讀了又讀的故事,只能珍藏於心中。

書是會洩露祕密的。

望向書架上一整排的書,不僅能揣測當事人的性格、喜好、興趣,甚至包括性向。同志電影的 VCD 上下集,必須偷天換日,調包藏在S.H.E.或阿妹的專輯內。

那時沒有同志大遊行,阿妹也不是同志天后。香港電影金像獎把最佳男主角頒給梁朝偉而不是張國榮,理由是認為張國榮是在演自己,其實是相對容易的事。

男演員和男演員,女歌手和女歌手必須重複統一官方的答案:「我們是好朋友。」所有壓抑與隱藏,都是為了保護心中的人不受到傷害。

炙烈的溫度,早已停留在晶晶書店角落那條窄小通道了。只能珍惜晴日,充足的陽光灑在牆面,那些陌生大膽的塗鴉留言顯得特別青春勇敢。鉛筆、黑筆、藍筆,不同粗細深淺的筆跡寫下告白或自白,更直接一點的還會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等待同類的頻率。

邱妙津沒有想過的是,在她轉身離開後的世界,要尋找同類再也不是難事。手機搖一搖,從台北到上海、北京,還是多倫多、舊金山、雪梨,眼前的世界地圖開始發光發亮,像《X 戰警》裡教授戴上頭盔,全世界的變種人在地圖上亮了起來,每一個發亮的小點都是同類的召喚。

「距離五公里」

「距離五百公尺」

「距離一百公分」

彩虹跑道,世界各地不停歇的馬拉松,頻頻施放性別信號。

《女朋友》、《莎孚 Sappho》同志雜誌,跟許多電影明星剪報緊緊貼近,楊采妮跟劉嘉玲演出《自梳》,莫文蔚在《心動》裡愛上梁詠琪,改編自陳雪小說的《蝴蝶》,直到近年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Carol》,女孩們從虐戀、分離的故事漸漸活成了充滿期待的劇情。

好書店的標準究竟是什麼呢?

動聽的音樂、木質調空間裝潢、獨特造型設計、舉辦文藝展覽講座、供應香濃可口的熱咖啡?

也許晶晶是獨立書店裡真正的老店之一,至今我仍常常回想起,那一串美麗如同水晶的透明串珠珠簾,推開珠簾,在別緻的黃色燈飾照映下,有隻鱷魚坐在馬桶上靜靜看書。

如今世界不需要鱷魚,而需要更多懂得噴火的火龍,上街和人類戰鬥。

撒花加上藥水,挑戰十公里長征。可惜我終究沒能蛻變成一隻小火龍,打開孵化器,只有一顆火龍果。

在安靜的午後,跟蘋果、橘子、芭樂躺在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