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與 TAAZE 讀冊生活共企的閱讀專題【女書:向輸/書過的人致敬】,輸又如何,讓撕下標籤成為一場社會運動。邀稿許菁芳,談一談標籤化的時代下,我們如何把自己活成一個心安理得的人。

我剛搬進現在居住的這棟公寓的時候,一直很害怕一群常常在一樓門口坐著抽煙的中老年白人男子。他們看起來都不太體面,有人咧開嘴是一口爛牙,有人手臂脖子刺滿張牙舞爪的圖騰, 似乎都是獨居羅漢腳,沒有家庭或伴侶,我也沒有看過訪客。初來乍到時,我自知是獨居女性又是外國人,很清楚如果要有什麼壞事發生,我臉上明明白白就寫著「軟柿子」三個字。因此能避免與這群人打照面就避免,有幾次還特意找了六呎二兩百磅重的男同學陪我回家,想要讓自己這顆柿子看起來硬一點。

但幾個月後,我發現他們其實是很溫和的一群人,有個老先生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害羞。鄰居出出入入,他們坐在門口都會幫忙開門、搬重物。我有一次長途飛行回來,狼狽地拉著行李找鑰匙,那幾個老菸槍七手八腳地幫我扛行李上樓梯,還跟我說歡迎回家。我稍微膽子大一點之後,偶爾也會跟他們點點頭,說你好嗎今天天氣真好。一口爛牙的藍眼睛男人回以沒有牙齒的笑容說,這陽光真美好。

有一次我到樓下找管理員詢問何處可申請備用的感應扣,管理員正在跟他們抽煙,一群人聽得我搬入時只拿到一個感應扣,立即義憤填膺七嘴八舌地表示萬萬不可,每戶都有起碼兩個,一定要叫總部管理公司立即補上。還有一次我搬著一大落碎玻璃(貓打破了鏡子)下樓,那害羞的老先生獨自在外抽煙,默默拿了紙箱習字如金地指示我怎麼處理這特殊的回收垃圾。

我逐漸意識到,這些人與我一樣,都在城市與社會的邊緣安居。我今年要三十歲了,拿著獎學金,收入遠低於這城市的貧窮線。在異鄉我沒有綿密的社會網絡,每天都躲在電腦螢幕後面。我作息不一定,有時候待在家一整個禮拜,有時候一整個月不在。我不會固定跟人打交道,每天唯一固定的對話對象是我的貓。

不久前,我跟一個很久沒見的朋友見面。他剛打贏了一場選戰,那經驗根本性地轉化、甚至拔除了他身上某些明亮溫暖的部分。他抽煙抽得非常兇,下午三點鐘見面身上已有酒氣。我想他必然是要經過長長的黑暗隧道,與魔鬼共舞,才能碰觸到凡人所不應該得到的權力吧。

但他的敏銳聰穎之處被摩挲地更加光亮了,我們的言語交換裡廢話完全被翦除。跟他談了半小時,我已經覺得過了大半天,腦汁沸騰不已。最後我跟他說,要好好保重身體,保護自己的心。他說,他知道,自己有一些執拗陰暗的地方被引誘出來了,但那些魑魅魍魎本來就在身體裡的。

「你我都有,精神有點不正常的人,才會想做政治。」

其實精神有點不正常的人,也才會想做學術。自願選擇一種很孤單、沈悶、很多挫折感的生活。有些人在嚴苛的訓練過程中浴火成鳳凰,但你我都知道,多數是傷痕累累,或胃痛或發胖,或失眠或抑鬱,跟自己過不去的一個個消散在學術拼圖的縫隙裡,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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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自己的邊緣掙扎,一鬆手就墜落;有些人被親友拉住、有些人借助藥物、有些人倚靠宗教、有些人養貓養狗,有些人運動。有些人無法處理那樣的窒息感,把挫折轉發在更弱小的「其他」身上。每一次可以看見、看不見、被克服、沒能克服的掙扎,都是在有限的選項當中做出的,有能動性的選擇。

而標籤不是選擇。

社會對人該如何成人形、成人模人樣有諸多規範。但這規範何其武斷,又何其片段。一個角度看可能是人生勝利組的,翻過來另外一個角度也就是社會邊緣人。我每次修改那自吹自擂的履歷都想笑,一連串嚇唬人的學歷與獎學金,說到底也不過就是迷惘無方,坐在井裡自顧自地捆成一顆書呆子繭。而再翻過來呢,女博士歸女博士,在父權的眼底,我也不過就是個愈讀書愈能幹,婚姻市場價值也就愈低落的剩女罷了。

同場加映:「剩女」的生存法則:經濟不獨立,可以嗎?

這些標籤又能說明什麼呢?

標籤能顯示的,恐怕也只有不安全感而已吧。需要透過劃界與分類來理解他人,根據非常有限且僵化的資訊捷徑來推斷別人的行為、評估群體未來,甚至是因此正當化自己管別人閒事、傷害他人的惡行。貼在我頭上的標籤其實沒辦法真正定義我或預測我的行為,更不能因此評價我活在人世間的價值。我沒有比其他人更不邊緣,也沒有比任何人更值得獲得肯定。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貼別人標籤呢?別人又有什麼資格來指手畫腳我的生活呢。

但願我們都能勇於撕去貼在額頭上的標籤,直視自己的選擇,成為定義自己的人。

【許菁芳選書】 《中國剩女:性別歧視與財富分配不均的權力遊戲》

「剩女」在中國,指涉在城市中年近三十歲仍然單身的職業女性。她們面臨極大的婚姻與生育壓力,甚至會因為希望能夠早日結婚,而願意放棄收入、財產,只求離開剩女標籤。

洪理達的這本書,正是要分析此社會現象:浮現在中國主流媒體上的「剩女」標籤,是一種新型態且規模極大的性別不平等。一方面,國家在後撐腰,透過官方媒體污名化特定年齡的單身女性,營造危機將她們引導入婚姻。而另一方面,法律與社會網絡又進一步創造讓女性難以獨立的結構,讓她們已相當弱勢的姿態進入婚姻。當發生問題,女性也無法獲得足夠的支持離開婚姻。

剩女標籤是一場性別悲劇的一部分。貼上「剩女標籤」不只是個人的、文化的行為,也是結構性的、經濟的,甚至是國家管理市場與人口的關鍵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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