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在女人迷的【閱讀女作家】連載,誰說文學必然要沈重,必然要氣勢滂沱?這些女學輕輕地座落在我們生活裡,於是就此生根,長出生命。山本文緒的作品,很真實的直面人生,人生不總是光明,偶爾有介於黑白間的灰色地帶,像總是陪伴著我們的日本文學。

我很喜歡山本文緒,算是在世的日本文學家裡,最喜歡的一個了。

如人所知,日本文學、電影和音樂,曾像股巨大海流一般來到台灣。尤其現在四十歲左右的世代,他們精讀日本文學,如刻印在腦海;他們走過一段在網路上、同儕間流傳著河瀨直美與寺山修司電影的歲月。這年代的許多台灣作家,文字間偶爾也會透出日式的寧靜、凝結,或散著死亡氣息的美。

打開影響我自己最深的日劇清單,也幾乎都停留在了上一個世紀末的九零年代,那幾乎是閃著金光的華麗年代。從《101次求婚》(1991)、《無家可歸的小孩》(1994)、《長假》(1996)、《海灘男孩》(1996)到《大和拜金女》、《池袋西口公園》(2000),能看著竹野內豐、松島菜菜子、廣末涼子的臉配著週末宵夜,再看著窪塚洋介、妻夫木聰年輕時總是微挑的嘴角,沒什麼更幸福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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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在我名單最底,一直能輕易劃開我心縫隙的《惡女》(1992)和《蜥蜴女孩》(1996)。

和我身邊許多操著流利日語,對日本作家、導演甚至秘境都如數家珍的人不大相同,我很慚愧的是完全讀不懂日文,只會幾句簡單的單字對話。雖然嘴巴上說慚愧,但是卻也沒有想要去修過日語、報名日文班。每當在這種時候,當我不得不說些感覺理所當然,好像有在反省的話時,我都會想到山本文緒。

往記憶裡挖掘,卻想不起來何時初讀山本文緒。但卻能想到第一次讀吉本芭娜娜、第一次讀村上和大江健三郎。山本文緒像是一條縫隙一樣,你不注意看它,它就小得無法被發現。可當你心血來潮撥開它時,後面卻藏著許多你不想人見的秘密。她的許多小說,也總像我沉迷過的那些日劇,同樣的、理直氣壯的怪異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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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或另一種藍》這本長篇小說,我在某年書展買下後,不知借給了誰,至今沒拿回,雖只讀過一次,卻仍然記憶深刻。女主角在年輕時,無法決定嫁給哪個男人,才不會後悔。於是,從她最為難、深懼後悔的那一瞬間開始,產生了另一個自己,分別嫁給了兩個男人。直到許多年後,她終於巧遇了另一個自己……這是一篇關於後悔,但卻不怎麼提及「後悔」字眼的故事。就像《蜥蜴女孩》裡菅野美穗總從鏡中看見自己的蟋蜴樣貌一樣,也是關於認同,卻不明說認同的故事。

後來,當我初讀邱妙津1997年出版的《鱷魚手記》時,總不免暗想:那年,她是不是也剛看完《蜥蜴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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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文學裡,可以奇幻荒誕,而不被人視為怪異,日劇如此,小說更是。山本文緒的許多作品,也都曾經改編成日劇,有得新人賞的《戀愛中毒》,也有《藍,或另一種藍》。但她並不是奇幻小說家,也不擅長推理、懸疑,她的文字,幾乎全是最容易讀下的樸實。大概就是對話、簡單的描述人物,以及不斷誠實的自我告白。

卻偏偏是這樣的告白,讓人心有共振。

在《三十一歲又怎樣》書裡,寫著的: 

二十五歲前,我精力還很旺盛時,曾經發誓有幾件事絕對不做:絕不在失戀時養寵物、絕對不在假日不出門時整天穿睡衣、絕對不一個人走進牛丼店……然而,邁入三十大關後卻不斷地沉淪下去。

不只如此,裡面還有決然以所有積蓄買下跑車,從此只能住在跑車上,在健身房洗浴的白領女子。

也有著每年和情人相約在阿姆斯特丹揮霍、嘗大麻的偷情男女。

或是在她得到直木賞的短篇小說集《渦蟲》中,那五個遊蕩、放縱,幾乎是放空自己,又彆扭又帶著冤氣的女子。裡面的女人們失婚、失業,不是病人就是逃避現實。在〈渦蟲〉裡,主角經常向上天祈禱下輩子變成「渦蟲」,一種自體再生能力強軔,卻沒有腦子的生物。山本文緒寫下的女人,雖不討喜,卻絕無惡意,這和桐野夏生、湊佳苗,走在完全不同的路上。

值得慶幸的是,本來現實人生之惡,許多只是念頭。

比起挖掘和驚嘆惡,我更喜歡和山本文緒一樣,面對人生。

人生其實很簡單,就是有些時候,如她所寫,我們不喜歡太亮的房間、不喜歡被他人安慰。

〈渦蟲〉裡的春香和店長告白說自己得過乳癌、下輩子想成為渦蟲後,一日,卻收到了店長的包裹,裡面有一些抗癌的書和大張精美的渦蟲圖片,還有張打氣的紙條。這種令人心搔癢,並不好受的體貼,正是現實。

記得幾年前,我和母親走在京都,老街旁走來一個全身穿著黑金色正式和服的貴婦。嚴妝麗服,看不出年紀。那老街有些像不那麼潮濕的乾淨九份,人與人錯身時空間不大,一次只容一人身通過。那和服貴婦停在原處,側身做出禮讓我們的動作,母親和我走過時,不斷向她點頭致謝,母親還努力說著非常不標準的「嘎哩嘎豆」。等我們通過,貴婦都還端著令人融化的笑臉,直到她轉身往前走,我才清楚的聽到她說了句:「麻煩死了。」

那是我剛好聽得懂的日文之一。

這讓我想到了山本文緒的真實,無關惡意,只不過是一些我們在沒有人聽見,或以為別人不懂時,忍不住想說的話。

性慾是真實的、
討厭某人也是、
什麼都不想做也是真實。

幾乎和喜歡日本文學的人一樣多,也有許多人並不喜歡日本文學。有些朋友說,不喜它陰森晦暗,常有不倫。但文學和生活都是同理,這些都是真的,就像看鬼片一樣,你遮眼看它、睜眼看它,它都在那裡。我選擇以一種輕的方式說起這些,和那些看過的日劇一樣,可能看哭了整晚,為著一個深有共鳴的瞬間,但和人說起時,只會輕淡的說句:「這部日劇不錯。」

在山本文緒日記體裁的《然後,我就一個人了》裡,就有著她輕盈可愛的一面。

某年八月十八日:

眼看就要到交稿日期了,感冒要是再拖一拖,倒可以成為連載停一次的理由,可好像一下全好了。而且連載停了就拿不到那份錢,信用也會降低吧。不情願的打開文字處理器電源,寫一行嘆一口氣。

當然,我始終深信每個作家最想說的,永遠是他寫的第一個故事。回望她的成名作《戀愛中毒》,極重又極輕,小說裡愛得步步為營、自苦至極。卻又在最後,輕鬆的讓那對一個因愛入獄,一個誓言不再相見的男女,坐上跑車,醉醺醺的繼續偷情。所有的苦痛,都是過眼。山本文緒,她只是用小說幫我們劃開了生活中的一條縫,但縫裡藏著什麼,還需你自己親身一探。

當我無法取捨該用哪一本她的經典小說,為她作結時,卻一直浮現她在2013年才寫完的新長篇《なぎさ》(台灣翻譯為海濱,但我更喜歡日文漢字寫作的「渚」這個說法)。

《渚》裡面,開篇就寫著: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大海是日本海。」

我非常欣賞的日本攝影大師杉本博司,也曾拍下一系列的「海景」,灰藍、松石綠、深深淺淺的黑,就像那樣的海。雷擊般的,這也是我從她小說中一直窺見的。

那片黯而不藍的迷濛大海,全是灰撲撲的真實。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讀進的大海,正是她筆下那片日本海。

小說雖不可明說,但能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