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在女人迷的【閱讀女作家】連載,誰說文學必然要沈重,必然要氣勢滂沱?這些女學輕輕地座落在我們生活裡,於是就此生根,長出生命。蔣亞妮從《七月與安生》,再想安妮寶貝成為慶山的這路,那些文字直指人生的甜蜜苦痛,依然都在。(上篇回顧:

一個人走出金馬特映的《七月與安生》散場時,是西門町的十一點了。

飾演七月和安生的中國女演員,眼神明亮,穿著華服謝場。馬思純妍麗沉穩、周冬雨靈動如妖。這部電影由曾國祥導演、陳可辛監製,改編自中國作家安妮寶貝的短篇小說《七月與安生》。與小說,幾乎是完全相反的結局,甚至與我初讀《七月與安生》時,揣想過的主角面孔,也不大相同。安妮寶貝在電影開拍時說過:「小說與影視是不同的載體,所以不該苛求或期待完全符合原著。」從西門坐上公車,一路上我從大螢幕上的《七月與安生》想起了這句話,接著想到了安妮寶貝。大約1980年前後出生,讀過一些網路小說的人,都聽過她。

1974年出生的安妮寶貝,本名勵婕。2014年時,宣布將筆名改為「慶山」。

從安妮寶貝的第一本書到慶山的最新一本散文,走過了十四年,安妮寶貝也早已從網路紅人,變成暢銷作家。今年,她私人微博的關注人數甚至破了一千萬人。這一千萬人都曾讀過的安妮寶貝,在我的閱讀歲月中,卻不是與太多人分享過的存在。

在 MSN、即時通尚未發跡,人人都還習慣使用 ICQ 的年代,安妮寶貝在網路上發表了一篇小說《告別薇安》,接著又以《七月與安生》、《彼岸花》不同作品引起關注。我在網路中,輾轉讀到了她的短篇小說《彼岸花》。接著在她一連串風格鮮明的早期作品,像是《七月與安生》、《告別薇安》、《喬和我的情人節》⋯⋯這些小說中,認識了她筆下一個永恆的主角,或是說永恆的一對主角。

小說裡,永遠有個名字帶著「安」字的女孩,不論是 Vivian、Angelene、安生,或只是「安」,幾乎沒有例外的活在她所有作品中。而這個「安」,也令人不免去猜測、懷疑,是否就是安妮寶貝自己的縮影。除了這個叫「安」的女孩外,也總有著另一個女孩,或許陽光一些、漂亮一些、聰明一些。這對女孩會在她的小說中,不斷的相識、分離,有時有好的結局,有時就像《七月與安生》一樣,生離死別。

比起她筆下的愛情與男主角,那些小說中的女性,總是描寫得更好更深。女孩間的「愛殺」,一體兩面的相生相嫉,是安妮寶貝早期小說中,寫進女孩心底的字。

因為,每一個女孩,一定都曾有過另一個與妳徹夜談心,挑選內衣花色、交換衣服,共享床單的女孩。在她的小說中,我們讀到了自己。

細看她的小說,初一眼全是目炫神迷。

早期的作品背景幾乎全在北京與上海,城市到了她筆下,全像醉了一般。

梧桐樹與梔子花開滿城市角落、淮海路成排的 pub、無數大牌店鋪一一唱名,還有各式的香水氣味、棉麻的衣料品。不難看出,安妮寶貝小說中的物質世界多麼迷亂,而她也似乎非常享受這樣的迷亂,不斷加入更紛雜的形容詞。「陰鬱豔麗,飄忽詭異」,是當年寫在她其中一本書封上的文字,也確實如她筆下喧嘩般寫著的不同青春愛情故事一樣。

只是這些故事中,女主角的喜好、名字,總會如公式一般的被重複。這樣的重複卻是刻意的,在一次受訪時,她說道:「我是故意重複。為什麼小說的人物一定要更改打扮或個性?」

這類近乎永恆的書寫主題,也不只在她的作品裡出現。張愛玲小說中女子的世故、心思、喜好的衣著,也總有幾組固定的風格。而邱妙津作品裡備受折磨的女同志書寫,不也是一種尼采式的「永劫回歸」(Die Ewige Wiederkeh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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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安妮寶貝的幾年後,學院的課堂上,我第一次與人談論到她。那時,有人說她就是網路作家,挑了通篇她的語病,勸我換個報告題目。而我也總算碰見了文學之中,涇渭般的軟、硬之分。他們說,那樣的文學太軟,那樣的文字太亂。當人生走到了三分之一,當我因為工作、學習,必須放更多「硬」知識在我腦海,卻決定為文學站得更挺後,那些人卻也早已離開課堂之外。我來到了被稱作大人的年紀,超過了小說裡安生跟七月總嚷著不想活過的27歲。

安妮寶貝也是。

200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蓮花》,是她從都市走入邊疆、從香水改燃檀香,開始讀起佛經的一部分水嶺。小說的背景拉遠到拉薩與蓮花聖地墨脫,她以雙腳行走,不難發現和她其他小說一樣,都是半自傳式的,她在以小說渡劫。但她終於與那一對永恆的女孩告別了,2006年後,她結婚生子,在北京郊外有片小農地,她的散文《月棠記》裡寫著一段生子的經驗:

「我的預感是對的。 10月1日,剖宮產,經歷了三個十分痛苦的階段:宮縮、下床、漲奶。等我從疼痛中恢復過來,女兒已經被護士洗得白白淨淨地抱來了。我抱著她,身邊陪著那個愛我的男人,一時錯覺自己抱著一個播種施肥除草澆水最後挖出來的碩大番薯。只不過,番薯種在地裡,女兒種在肚子裡。」

那樣的文字與安寧,大概是七月跟安生都無法想像的,也是年輕時我想不到的。從安妮寶貝到慶山,是天女脫去了彩衣,腳踩在人間後的歲月。就像後來的我們,也都與那一個陪伴自己長大,雙生般的女友疏離了。走進了不管與誰談話,都很難再深刻入心,總聽著十年前的舊歌,看電影時不再輕易感動的自己。但這些沒有什麼不好,我想起《月棠記》的最末,安妮寶貝為這樣的人生境況下了段評語:「世間任何平常的美好的事情,也就是如此了。」

後來的我從北京、上海走過拉薩,偶爾會在看到一顆梧桐樹時,想起這年輕時讀過的小說家。不知道正牽著她的小女兒到了哪座花架,心甘情願的活過27歲,繼續變老。在《七月與安生》散場後的公車上,搖晃間我也想起那個13歲時,形影不離的女孩。她抱著小孩,笑得美而安靜。我還是會疑惑與某些人的生離竟難過死別,但這些想法,還沒成形就散開。

因為電影幕落後、頁數到底後,演員跟小說家都往前走了,一起長大的女孩也是。不是安妮寶貝後的慶山,在一篇2016年的生活札記裡寫到:「一起去轉塔。格西(註)突然說:五十年後,我們這些一起來的人都不在了吧。我想了想,說:是的,應該不在了,而塔還在。」

迷亂紛雜的形容詞不在了,

七月或安生都不在了,

小說家和你我,有一天也將不在,

但小說還會在,那些不管別人怎麼說,我讀進去的甜蜜苦難也都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