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張三的歌〉！馬世芳：世界不只淒涼，還有光亮

專欄 搖滾事

圖說：《8又二分之一》（1986），李壽全。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  這世界並非那麼淒涼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望一望  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張三的歌〉是 1986 年李壽全《 8 又二分之一》專輯裡傳唱最廣、最受歡迎的歌，歷年翻唱的也很多，料想《小日子》的年輕讀者也是聽過的。講這首歌，要先介紹一下歌者李壽全。

李壽全是臺灣流行樂壇超重量級的製作人、作曲人，也是非常成功的 A&R （藝人暨作品經紀）。

他入行第一張製作的唱片就是李建復轟動全臺的《龍的傳人》（1980），民歌風潮尾聲， 他參與發起「天水樂集」，製作了兩張力挽狂瀾的概念實驗鉅作《柴拉可汗》和《一千個春天》（1981），同為製作人的後輩李宗盛曾經形容這兩張專輯是他心目中難以超越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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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壽全不但是蘇芮石破天驚出道作《搭錯車》原聲帶（1983）的製作人，更是主題曲〈一樣的月光〉作曲者。若是沒有李壽全，王傑不會紅，王力宏不會被臺灣人發現。啊對了，十多年前，他為一位遭合約綑綁無法出片的創作女歌手解決問題，並成為她創作和人生導師，那女孩叫作張懸。

李壽全就和稍晚入行的李宗盛一樣，原本沒打算走到幕前當歌手。他們深深明白：當明星或許可以紅一時，做幕後卻可以走一世。所以雖然他學生時代也組過團，彈過吉他，還在西餐廳當過駐唱歌手，但真正進入唱片圈之後，他就專心投入製作錄音的工作，不想出歌手的鋒頭了。

《 8 又二分之一》至今 仍是他唯一的一張個人專輯，做完這張唱片，他對跑宣傳、上通告之類事情感到無比厭煩，還是寧願退居幕後，之後 30 年，李壽全始終是遠離聚光燈，低調不招搖的音樂人，難得公開露臉，更難得登臺獻唱。

說起來，《 8 又二分之一》四萬張的銷售成績，只能算差強人意。但是這些年來，有太多人聽著〈張三的歌〉度過低潮和難關，屢屢向他表達謝意，這首歌傳布之遠，滲透之廣，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而歷年來眾多翻唱的版本，也極少能重現李壽全原版那既滄桑、又溫暖的氣質。

〈張三的歌〉並非李壽全所作。詞曲作者張子石是李壽全在臺中讀大學認識的樂器行老闆。張子石比李壽全大了七、八歲，卻因為對搖滾的狂熱而成為忘年交。李壽全進入唱片圈，偶爾也會收到張子石寄來的Demo。

有一次，李壽全收到張子石從美國寄來的 Demo ，錄音帶上就寫著「張三的歌」— 「張三」顯然就是作者的代稱了。當時，張子石赴美已經好一段時間，日子過得並不容易。

這背後，還有一段十分曲折的故事：張子石一直做著「美國夢」，一心想帶妻兒移民。那年頭移民美國談何容易，於是他和妻子講好了一套辦法，他先和妻子辦離婚，讓妻子和已經取得身分且住在美國的朋友「假結婚」。等她取得身分，他再帶著孩子去美國依親，夫妻重新結婚，一家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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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接下來的發展，你也猜到了：妻子和假結婚的對象動了真感情，張子石變成了單親爸爸。他帶著一兒一女去美國，試圖挽回婚姻，卻徒然無功。他還是在美國住了下來，沒有身分，工作生活都不容易，更何況還帶著孩子。但畢竟到了彼岸，怎麼樣都不打算回來了。

圖說：《 8 又二分之一》（2016）， 30 周年紀念版黑膠圓標。

李壽全一聽〈張三的歌〉，不用問就知道這並不是一首情歌，而是一個單親爸爸在艱難中尋找生命的出口：

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
沒有煩惱沒有那悲傷 ／自由自在身心多開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 ／我們一起啟程去流浪
雖然沒有華廈美衣裳 ／但是心裡充滿著希望

「到處飛翔」、「啟程流浪」之前，到底背負了多麼沉重的記憶，承受多麼不堪的痛苦？更何況現實始終窘迫，住的穿的都很將就。究竟要忘掉多少煩惱和悲傷，纔能「自由自在」、「身心開朗」、「充滿希望」？

打從 30 年前初聽〈張三的歌〉，便覺得這是 一首底色沉鬱的悲傷之作，它所有的正面意象，都顫危危地放在深淵邊緣。當然，若你著意在它勵志的一面，〈張三的歌〉仍給了你我明亮溫暖的企盼。但仔細想想：若要飛到「遙遠的地方」，纔能說服自己：「這世界並非那麼淒涼」、「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是否表示你正身在死蔭的幽谷？

緣此，我始終以為，「張三的歌」是在瀕臨絕望中奮力自救，努力把眼光從灰飛煙滅的殘酷現實轉開。並且說服自己：希望和光亮都在彼方，只要活下去，就會有路。

這首歌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的悲傷是真實的，它的溫暖自勵也是真實的。張子石用簡單的語言，雋永的旋律寫下這首自療之歌，李壽全的演唱，絲絲入扣地詮釋了那股悲欣交集的況味，當你平靜愉悅，它讓你看到開闊的天空和無窮的未來。當你悲傷低落，它讓你知道：那曾經跋涉過絕望幽谷的人，正邀你抬起頭來看一看遠方：嘿，這世界並非那麼淒涼，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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