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之月》的女人,是不再仰人鼻息的、是期待支配世界的、是渴望不再被壓迫的。電影裡刻畫著為幸福服務的女孩形象,從少女到少婦,我們的心踰矩了,就回不了頭。丟棄聖潔的使命、撕掉賢妻的標籤,終於成為自己

如同電影末尾,資深的銀行行員問梨花:「我一直在想,妳為何要做侵占公款的事?」是的,梨花並非是個物欲強烈的人,然而她只是需要一個更假的天空,來托著她這張紙之月。

幸福真的可以解決寂寞嗎?無論是吉田修一的《惡人》,還是角田光代的《紙之月》,似乎都在反思,只要得到或一心追求所謂的幸福,就能從中得到救贖嗎?

前方有一條暗暗的河,它經過一處處的社區,與工廠的廢水排放,忍受著那些工業日夜排放的油污,流水聲音緩慢規律,彷彿仍想像是當初從哪裡涓流出的潔淨,載著那一晚月亮的倒影,晃晃悠悠的,「是不是可以作伴一起去哪裡呢?」它問。看起來竟是如此契合啊。

「幸福究竟是什麼呢?」對男生來講,成家立業,或是選擇寧當魯蛇也不向世道屈服的浪漫,至少感覺上反抗或迎合的目標是清楚的。

那女生的呢?無論電視牆、跑馬燈與面紙上的傳單,周圍人竊竊私語著妳可能會不幸福的一百種理由。包括美麗、異性緣、打扮的明昭與暗示,身材保持、個性隨和、擁有自己謀生能力等等……項目琳瑯滿目,表面上看來要幸福,女生好似比男性門檻低些,似乎打扮好就不至於太不幸福吧。於是「幸福」變成一種壓力,我要逃去哪裡?才可以有不幸福的女廢柴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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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霓虹閃爍裡,幸福是個喝醉的小飛螢,在靠近你之際,又飛遠了,五分鐘後伴隨著廣告與你的刷卡,又飛來一個可能性,小小火種環繞著你,你隨即好像蛾子一樣,自己就跟著熊熊燃燒,另個自己冷靜地在一旁看著內心的餓鬼燒成灰燼,只有此刻,內心的白噪音不再吵了。

如今社會上「不幸福,吾寧死」的女壯士氣氛從何而來?我們活出的幸福,真的跟我們要的「幸福」有關嗎?是否是管他的,先「幸福」了再說?

於是「幸福」在現代是個動詞,下定決心地要「幸福」。電影與日劇中梨花的同事與同學,也如「幸福強迫症」,甚至是「幸福的代言人」。很多女孩在未成年時,就以「幸福的代言人」之姿,在各大小螢幕上來提醒廣大的國民們,那在舞台穿著粉色裙裝唱歌的女孩,會為你開啟幸福的大門,跟著她們那些閃著螢光棒指向的方向,走進另一次元。

而另外一派少女,則肩負不同的「幸福使命」,她們穿著白衣素裙的校服,在女校裡唱著聖歌,彷彿擔任「天使」的分身降臨人間。你現在閉著眼睛就可以想像她們的模樣,在商業社會裡,短裙素服,綁著馬尾的少女們總扮演除惡的天使、是癒療系的使者,她們幫著商業宣傳各種「幸福」的可能性,直到她們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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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商社清冷制服,在蒼白的茶水間每日聽說著乾癟閒言,那些幸福天使們自己的幸福呢?已經過了半輩子,自己所代言的純真與幸福,可不能是謊言啊?然而來不及了,這是一整個性別的接力賽啊。

面對於燈紅酒綠欲望召喚,有一群素服少女走入另一個方向,想要追尋更純粹的意義,相對於自己外貌之輕盈,靈魂卻總是如熱天下牛馬之疲頓,為何不能像少女裙襬之飛揚呢?

那就上癮一樣,多讀些各類聖典中的文字吧,成佛成聖又變師姐外,再加幾句「朵朵小語」,不斷在炙熱人間中洗滌自己的心靈,像梅澤梨花的少女時期、或擔起聖女貞德的使命感,人們著迷於聖少女的形象,當事人也將那「一時限定」的清純標註為永遠,因此你可以看到女性不斷以自身裝扮來明志,梨花前半段如置身修道院般的素白穿著、之後五顏七彩地找尋自己這身體被詮釋的其他可能性。

她跌跌撞撞在自己的身體裡,或跳舞或迷路,人說:「好女人上天堂,壞女人走四方。」為什麼她兩者都當了還這麼寂寞呢?

都已經「幸福」了,為何還這麼寂寞?

事實上,在亞洲少女的潛意識中,父權社會從沒消失,給了女人「幸福」這命題,這就夠我們忙一輩子了,因為「幸福」除了是種持續性的鞭策力量,還是要反覆被證明的,於是我們女孩們下意識看到蛋糕、冰淇淋鬆餅會自然地說:「好幸福啊。」(幹嘛要說出來呢?)無論多大年紀,我們下意識都無法忘記自己是「幸福代言人」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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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梅澤梨花都這麼努力「幸福」了,小時候盡力完成修女所說的「施比受更有福」,然「施」的欲望會不斷增生,讓她偷了父親的錢,完成了道德高潮的癮。像衝業績一樣飢渴,「還有誰需要我?」的內心迴音,這不惜因為捐太多,而與修女對嗆的少女,與她老公結婚後,回歸現實,沒有自己的信用卡、老公將她在銀行的工作當作是玩票,「我需要別人需要我啊。」那聖少女情結,讓她恨不得將全身拆散了佈施給人,對於她外遇的對象傾其所有,恨不得對方吃了她的肉、喝了她的血的彌賽亞情結,讓她在施捨中,感到一次又一次因弱者得救而被釘上十字架,又復活了。

為何有的女人有這樣仿神性的高潮?讓自己溶於他人的生命中,化為對方的呼吸與骨血,是這樣依賴著他人的需要,有人說梨花像現代的「包法利夫人」,其實還揉合著「安娜.卡列妮娜」與「聖女貞德」,女人總被警告不要太物質化、要安分與奉獻,至今仍常被分為必取與好女人,這兩條道路的「幸福」是不同選項,由於規定明確,照著走不難,但我們的存在感真的跟世道宣傳的幸福有關嗎?

梨花從第一次捐錢,發現自己的存在感,從唱聖歌,發現無與倫比的使徒興奮。基本上,她從小就快被自己的形象溺斃了,你看到她父親一絲不苟的書房、堅持無垢感的校園,她是個針扎的蝴蝶標本,專心於無法動彈的聖潔美麗,如聖壇上的女孩,我們在點上蠟燭祈禱前,有幾分也移植了自己在那聖壇的神樣中。

梨花在某天清晨的地鐵站,看到了天空霧白彷彿可抹去的月的殘影,因此釋然地微笑了,為什麼?因為她對別人來講,也是個「紙月亮」,掛在天空圖案的簾幕上,我們女生在這壓力時代其實肩負了「癒療效果」,無論是涇渭分明的火辣妹、清純女。

而現代女性政治掌權者通常要去女性化特徵,古代甄嬛與武則天後來則會有噬人紅唇,我們被形象操縱而成為眾人的紙月亮,滿天的少女、滿天的紙之月。沒有人問那些少女們老了時候,要如何面對這牢不可破的咒語與時效過期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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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我們女孩都拿了形象這門票,進入這人間的遊戲園。直到我們變成了媽媽,人們才會摘除了外型的標籤,放過我們。

這電影或許跟泡沫經濟下的受惠者,以及世代財富分配正義與否有關,但身為一個女生,知道把「紙之月」抹掉是多麼暢快的事情。「形象」可以給我們女生幸福,等於是人生的使用說明書,但寂寞是其後遺症,這時代有好多個月亮,竟然滿天都是,既然沒人發現其中那個假的我,為何不能讓我編造出一個更假的世界?梨花這紙之月是直接投身去了天光大作的世界。


◎延伸閱讀

你正在探索這個秘密,但是你永遠不會知道真相,因為你想被騙。——電影《頂尖對決》

《紙之月》 電影改編自日本作家角田光代的懸疑小說。此小說獲得高度評價。二○一四年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及電影版。故事描述四十一歲的銀行行員梨花盜領一億日圓鉅款的故事, 梨花的盜領事件讓周遭的人也對自身產生了疑問。電影版則由吉田大八(《聽說桐島退社了》) 執導, 此片入圍第三十八屆日本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提名,宮澤理惠亦以此片獲得第二十七屆東京國際影展最佳女主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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