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討厭她,像討厭著自己。她是松子,一個依附愛情生活的女人,她被這個世界冷落著,只有鮮少時候,她感覺與人產生了連結,那是被情人毆打的時候、她寧可選擇悲劇,也無法一刻面對自己的孤單。我們可恨這樣的自己,卻也避免不了,對愛渴望

的確,我們都會討厭她,為什麼?就好像大白天,有人醉歪歪地走在路上,擦身撞了你,你說了一句:「你要好好看路啊!」但你一端詳,這人一身風霜,滿身臭氣,被人嫌惡,為何還在張開臂膀要擁抱別人?「笨蛋,妳難道不知道要小心點嗎?要像我一樣小心啊!」你噤聲,對的,你必須討厭她,你哭著決定這輩子都必須討厭著她。

看電影的時候,幾乎每個觀眾都討厭過她吧,好像她是體內的肉瘤一樣,就算是良性的,也在想要不要割掉算了。「不堪啊!」人們心谷這樣回音著,所以你不意外跟她交往的人都打她(只有一個沒有),對方自認有多麼不值得被愛,就有多用力地打她,「拜託,就讓我像臭蟲一樣活著吧!」是那樣地用力揮拳,究竟這女生是多麼令人討厭啊?然後電影結束後,你打了一下冷顫,因為自己竟然有點想哭,這個討厭的松子,你感覺到好像又有人在遠方啐了她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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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尻松子不知道自己為何讓人討厭,愈討厭她,她就愈拉著你,然後做出她的招牌鬼臉,「不要鬧了!」對方總這樣說,輪到命運一記飽拳揮過去時,意外的,她仍沒有醒,她像睡美人一樣睡到翻了,如果醒來沒有王子,她就會再繼續沉沉睡去。

人們後來在河邊發現她的遺體,鄰居是這樣說日常的她:「她全身散發一股臭味、半夜會尖叫」、「她從來不做好垃圾分類。」從沒有家人來看過她,死後只有不認識她的外甥不甘願地跑來收拾她的遺物,在滿屋的垃圾中,唯一能辨識的物品是台電視與牆上的傑尼斯男孩團光GENJI海報,電影是這樣開始的,她以寂寞到發臭的形體登場。

的確,我們都會討厭她!為什麼?就好像大白天有人醉歪歪走在大馬路上,擦身撞了你,你說了一句:「你要好好看路啊!」因為你自己也提醒自己好好看路,冷風一凜,你領口拉緊,像在澀谷地鐵站魚貫出來的人們一樣,一波波如海浪般的人潮,記住!步伐不可以掉拍,我們這樣想著。

在這抖擻的城市,沒有人有荒蕪的權利,而松子像團爛泥,沒有人要問她這一生長途跋涉的緣由,人人掩鼻而過。她卻仍兀自地笑開來,仍想擁抱著路過的你。

她完全不符合都市的叢林法則,我們被教得要知道收放輕重,女性雜誌總愛寫著要「愛自己」,但這從不是重點,若不知道自己是誰,那要怎麼愛?松子在跟了黑幫小弟後,對勸阻她的好友說:「就算要跟他一起下地獄,也是我的幸福。」愛情就等於幸福嗎?而松子給男偶像的信中寫著:「眼中只有你的我,感受到無上的幸福。」彷彿在那一刻才對焦了自己。

這樣的人生,真的像她弟弟說的結語:「她的人生毫無意義」嗎?那意義是什麼?幸福又是什麼?電影裡,松子跟她的手帕交阿惠都相信著《白雪公主》的童話,然童話裡每個女生倒楣的時候,最後都是被愛情給拯救,於是許多女生長大後,當前方路況不明時,會下意識地期盼愛情殺出來扮演著指引的角色,期待愛情(類似什麼上空盤旋的神祕力量)把她們從重覆日常中帶走,將人生粉碎後重組,對照她人生中想像過的各種故事,無論是山口組夫人,灰姑娘,還是支持落魄作家寫作的女人,「被毆打總比孤獨好。」她寧可點選悲劇,也無法一刻面對自己的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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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松子在遲疑要不要與以前學生發生關係時,面對自己幽暗的房間低語:「反正出去也是地獄,在這裡也是地獄。」於是撲向另一段毀滅性的關係。在快被自己的孤單冷死前,去跟著所謂「愛情」走,讓它帶著他們完成自己的壯烈,與其說是在戀愛,其實更像是信奉一種叫「愛情」的宗教,對方是誰或對她如何都沒關係,最後無法善終也無所謂,她是信徒,其人生是在一再驗證愛情的偉大,與她對它全然順服的虔誠活著,那已不是愛情,而是一種求救方式,是她唯一認知可以跟他人建立關係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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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對象是誰,只要關係不滅,她可以當土耳其浴女郎,感受自身對肉海的奉獻、她可以跟剛死戀人的朋友戀愛,卻是自己單方向的熱戀,她上癮於愛情這個奉獻儀式,是因為愛情被宣傳為能凌駕於人生的力量,包括對陌生人偶像光 GENJI,如在望夫崖等對方回信,因對方的無從拒絕,而延長了那未知性,但其中沒有一種關係是足以讓她確認而不感孤單的。

關於松子的前半生,有臥病在床的妹妹、心疼妹妹而眉頭深鎖的父親,松子沒事就拿鬼臉引父親的注意,以及後來當國中音樂老師,化身為電影《真善美》中的老師,到後來色情歌舞女郎,她每一個階段都像 Cosplay,呼應外在而變身,沒人知道真實的松子是什麼模樣,她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人說的愛「自己」究竟是要愛什麼來著?

從女生在童話中一切得來不費功夫的主角設定,到連續劇神話了愛情、大量偶像以「情人」之姿做秀,我們到底是信奉愛情?還是只要戀愛這形式?愛情被操作成是人生解藥,飲鴆止渴喝到死,令人討厭的松子,會不會你我之中也有她的教友?愛情成為寂寞的周邊,在虛無年代裡收留大批無名氏,以愛為名,行去我之實。

然而知道愛情被這樣操弄的我們,心中都有一個「松子」,總是用力地打罵她:「不可以再這樣丟人現眼了,給我收斂點!沒有人會像妳這樣愛人了啊!」這樣說的我們,其實每個人都比松子哭得還大聲。

 文本裡的寂寞氛圍!本文選自馬欣《當代寂寞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