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身邊的人都聊起了陳陌青的《Mr. Adult大人先生》,女人迷替你選摘其中我們特別喜歡的一篇,自己的模樣。陳陌青從異國的頭髮、戀人眼中的頭髮,再談到頭髮與自我認同建構之間的牽連,推薦給遲遲無法下定決心剪髮,獨自一人在國外,或有著/嚮往著異國戀人的你,陳陌青的字,會讓你貪心的讀。

文/陳栢青

剪髮前一刻總覺得自己特別順眼。

出門前反覆凝視著鏡子,他也知道自己要消失了嗎?那時,髮似乎也不蓬了,粗糙的毛邊吸飽水氣捲得好像有點可愛,瀏海特別順,怎麼自拍怎麼好看,好看到近乎媚了,一雙眼水水的,似若有求,又有點依依不捨,但鏡中那個他可不就是我嗎?是他捨不得我,或我捨不得所有的昨天。連剩下一個自己,都不免要經歷別離。黃曆上該多一欄註記提醒,今日宜出門,剪髮。若得其貌,哀矜勿喜。

那之後,眼一閉,頸一仰,金剪刀,銀盆盛水。再張眼,來世了,領子邊斑斑點點,地上絲絲縷縷,風一吹,散無痕,頸際涼涼的,一個全新的自己。

在國外的自己也比任何時候都不像我自己。那是真的,空氣中含水量決定頭髮蓬鬆與捲度,在高緯度國家,我常覺髮搖如蒲公英孢子,又覺有靜電流其間,很鬆,很輕,領帶再繫緊一點,臉脹成一顆氣球,不等風起,也可以讓頭髮帶著飄走。而在熱帶國家,頭髮都在比短,齊往上梳或朝後壓,畢竟汗已經流成這樣,任何東西隨著髮絲披垂下來,都是一種拖累。

帶最少的行李,留很多牽絆以及頭髮在台北盆地裡,這麼輕省的離境,髮依然不免長。在馬尼拉剪髮,第一次,好害怕,事前準備好幾天,有商務英語教材有旅行英語,卻怎麼沒有剪髮專業英文教學?還好流程和在台灣時一樣,也先洗頭,洗完了,問要怎麼剪,這時趕緊抬起手臂開始念 ── 我把句子和單子都抄在手臂上了,並列標點順序,弄得像是面試小抄 ── 但才講完第一句,就沒話說了。不是要求太少,實在是手弄濕了,剛剛洗髮時讓水濺了,便順手往毛巾上抹去,這一擦,倒讓大半頭髮苟延殘喘,字都糊了,這下該怎麼跟髮型師傳達我要什麼呢?髮隱隱在長,人節節敗退,頹敗是多輕易,那一刻,忽然明白,如果不能溝通的話,連自己的形狀都會失去喔。於是跟髮型師搖搖手,剪髮換成洗頭。離開前對鏡照面,還是進來時那個自己,分毫未剪,由得他,但其實不由自己,竟是連頭髮都不受控制。

喔,這是真的在異境了。髮線為界,我,就是異國。

追想起我在生長的城市裡如何向髮型師描述自己想要的髮型,這才發現,那頂不精確的,與其說抓造型,不如說描述感覺,不是寫實派,而是印象派,其描述概括不脫以下數種:

「頭髮太重了,想要輕盈一點的造型。」
「夏天到了,打算清爽一點。」
「最近韓劇流行,想試試看溫暖的髮型。」

但「輕盈」該如何造型化?是作羽毛輕,還是中通外直彷若內有空氣輕?「清爽」該以數量計或就覆蓋面積評比?是片成捲簾半閉半羞,還是疏淡如柳絲,翻入風中再不見?奇怪的是,髮型師好像什麼都瞭了,才起個話頭,這些本名可能是春嬌是志明卻全部變成「叫我 Vivi」、「我是 Kevin」的髮型師們就迫不及待動工了,也許是因為頭頂同一個天,原來認同與文化不只連接於血脈,也根植於髮,說不清,卻通了,再隱密,多昭顯,一絲不留,又緊密相連。

但在異國,當我說輕盈,馬尼拉的輕與台北的輕,孰者較輕?我說想溫暖點,雨季城市下過即乾的午後可以想像盆地氣候終日凝結於窗框上的水滴嘛?

跨得過的緯度線,牽扯不斷的髮,寸絲半縷都不免計較。

異國再推進,再次進入髮廊,當髮型師問「這次想要什麼樣的造型」時,我深呼吸一口氣,演講比賽似,是出國第一次,不,也許是人生第一次,清晰且無比完整的說出:「兩邊不要留,額頭蓋起來且瀏海不要剪。」「頂端做出層次,留有空隙方便抓。」「兩鬢與後頭要用推子推高。」

話才說完,連鏡子裡那昨天的自己都靜默了。也許近乎驚嚇,原來所謂的「清爽」、「輕盈」該這樣換算為髮量和形狀,那是我第一次給了「感覺」一個明確的形狀。

我想要的,原來是這樣的自己。

離開髮廊時,空氣裡有新雨後的潮濕氣味,街道像被洗過,不只是頭輕了,似乎連眼睛都亮了。

走了這麼遠,卻忽然發現靠自己很近。竟然會是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才看見自己想要的模樣。

說到底,頭髮不只是頭髮,它決定了臉。與其說頭髮修飾了臉,不如說,頭髮也是五官,它有全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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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頭髮聽我的,我的日子也開始順起來。日子似乎可以真的從頭來過,那時我交往了一位日本戀人,他堪稱頭髮的權威,生活在對造型極度嚴苛隨時會因為外貌低於平均值而外於團體中所謂「群」的社會,他的生存本能訓練他能在五分鐘內抓出複雜的髮型,很個人,卻又不乖離團體。我在他身上學到很多,無論技術或是審美,像是日式庭園的師父敬畏描述枯山水或如何將松樹折出蒼勁的枝弧。

他說吹頭髮時低頭以斜角噴熱風往上吹。邊吹邊撥,以亂為要,這時髮中殘留餘熱,蓬鬆蓬鬆的,可以立刻上髮蠟,手指隨意插進去,左撥又挑,隨手捻成一束一束,五分鐘就成一個沖天狼剪造型。

或是先把濕瀏海齊往一邊吹,半乾後,再逆向吹撫,這樣左右瀏海看來有兩倍蓬鬆,有種很自然的紊亂感。

刻意的凌亂。

自然的裸妝。

不對稱。不整齊。飛挑撥尖,反常不合道謂之美。

他跟著時尚抓 Pompadour 龐畢度頭,台灣俗稱西裝頭,露出光潔額頭,臉是臉,髮是髮,髮線以上,能多蓬鬆有多蓬鬆,火焰似上衝,颱風雲圖似逆捲,亂隨他亂,又亂不出什麼,畢竟都圈限在額頭上方了。那是龐畢度頭的精神所在,截然有度,不分線,卻有分際,又能在方寸裡作文章,地覆天翻。說來這不也是某種我對「外國生活」的想像?

我則求一種簡。視覺上刪除重量,耳後頸際頭皮青青,很涼爽,卻又留下瀏海散亂遮住額。可以覺得涼,很輕盈,又有遮蔽物,盼望別人看不到我的表情。清清爽爽,朦朦朧朧。

我們的髮也許對應我們的日子,他的頭髮在爆炸。我在我的頭皮上用推子開路。他要頭髮捲曲,我要髮絲根根絲絲筆直。他說我觸著他的毛,我要他別逆著我髮尾銳亮銳亮的尖。

我們常常靜默相對看,想把對方全看進眼底,且不時伸手撥開隔擋我倆視線之間的髮絲。有時感到累贅,有時覺得很有情調,小動作足以道盡我們的關係,順髮即體貼。

長不完的髮,走不完的路,亂不完的日子,纏結不清多少故事。

我們都很知道自己的臉。我們知道怎樣表現自己。

我越來越獨立。在異國,不需要再在手腕上筆記,再不用第一點如何第二點怎樣,單字越用越簡單,形容詞變名詞,只要能確實的傳達,便有一頭好看的髮,我要我的日子就像這樣。越能描述,越知道它要什麼樣子,便越能掌控。

我的髮在異國的雨夜欣欣向榮。但我的戀情卻越來越不順利。

戀人總是說,你不適合這樣的髮型,他說,瀏海讓你顯得不精神。該是把臉露出來的時候。

我不適合嘛?那時我不看我自己,我只是凝視著他的臉,這是我愛的人,這是張能挑起我慾望的臉。多性感,但望久了,看得清,心底也了然,我多麼愛他啊,但如果要我變成他的臉,頂他的髮,我是絕對不要的。

他留的龐畢度頭正是年齡的分際,髮際線上夠亂了,但不夠垂散,少了一點朦朧的可能。分得這麼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做什麼表情,說什麼話,有了決定,就不能反悔了。

那也許就是所謂大人了吧。

他是我慾望的模樣,但我有我自己想變成的模樣。誰都知道做自己很重要,但在那刻,我忽然明白,自己想要成為的模樣,跟自己喜歡的模樣,是不一樣的。

我們就是會愛上跟自己完全相反的東西。

所以才想要離開。所以才試圖抵達。所以才有一個地方叫做故鄉,有一個地方名為遠方。

固然我們是我們自己的異國。但我們又是自己的祖國。努力壯大,毫不留情嫌棄。想捍衛,又拍拍屁股就離開。有時眷戀,有時頭也不回。

頭也不回的,但畢竟兜頭滿髮,難捨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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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要去參加國宴,那時我住在有四百年歷史的古蹟 Binondo 教堂旁。中國城,泥巴地,馬車轤轆踏痕與汽車輪胎痕交錯,水泥牆垛上有未乾的尿漬,沿地散落猶熱的馬糞,大約是巷子太窄,交錯得太密,逼得那些氣味跟歷史的遊魂一起被困在這裡,聞起來很生猛,那麼古老的地方卻讓人感到一種鮮。

國宴有嚴格穿著規定,不,也許沒有,但我對自己有。我穿皮箱裡僅有的所以也是最好的西裝。我走過泥巴,我行過荊棘,我走得氣勢如虹,我西裝的硬襯有一搭沒一搭拱著我的腰腹,我的額頭光潔如新,我的頭髮既強韌又柔軟,在我洶湧往前走時往上服貼,在我停下時絲絲綹綹垂下。我手指撫過百年以前的古教堂牆壁,我走過馬糞和垃圾堆。我穿過地上蜷臥的遊民,我剛和誰分開,剛抓好頭髮,剛哭過,剛經歷分離,口袋裡的手帕還沾著眼淚,頸子散發著香,我走在隨時會陷進去的泥濘之上,那些足夠攔下我的,將來還多著呢。可我都不管,我正走在奔赴的路上。

那時,我真的覺得,我是整座中國城,不,我是整個 Binondo 區裡最好看的少年。

真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我就要出發去嫁給我自己。

這裡到那裡,這個我,那個我,想成為的,想愛著的,我知道,哪個都不是自己。但在那之間,那也許就是我最好的模樣。

 

本文摘自陳栢青書籍作品《Mr. Adult大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