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歐陽靖,不僅走出憂鬱,還靠著跑步重獲新生,一位跑者,喜愛跑馬拉松,也將自己的人生馬拉松跑得精彩。

落地窗外大雨滂沱,我看著《旅跑日本》書封上眼神發光的歐陽靖,靜靜等待主角現身。我對於歐陽靖是有很多想像的,在台灣社會中,她這樣戲劇化的存在,總能挑動輿論的敏感神經,我在歐陽靖身上看見的是數不清的標籤,這些標籤在她成長過程中被一張張貼上,貼得她喘不過氣,但這幾年,她卻靠著跑步和馬拉松甩掉一身狼狽,重新奪回自己的定義權。

對於歐陽靖,我總覺得她鼓勵人們去做什麼事情時,是很有說服力的,因為曾經真實地跌落人生谷底,她沒有口號式的虛假吆喝,只有身體力行的誠實,「連我都能跑了,妳一定也可以!」在邀請大家做之前,她總是自己先做了。歐陽靖笑說自己是個不太會輔導別人的人,當有人遭遇困境、向她求助時,她沒辦法用言語說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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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改變的人很多,現在有些網友會來向我求助,有時會有點煩惱不知道跟他們說什麼才好,但對我而言,改變就是以身作則。我的方式就是用自己的故事去告訴別人,看啊,你們看看我的改變,我改變了之後變得很好,也許你們也可以跟我一樣。」專訪結束後,我仍然對歐陽靖說出這段話時的堅定口吻印象深刻,而她說,這樣的以身作則態度,其實全來自父母。

「爸媽帶我的方式,就是把我當孤兒養」

一身彩色輕便風衣,綁著兩條短辮子,白皙皮膚和精緻雙眼像極了母親譚艾珍,這是我第一眼看見歐陽靖本人的印象。當然,歐陽靖與母親的相像之處絕對不只有外表,聊起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她對父母的愛和感謝,溢於言表。「這樣講可能很怪,但我爸媽從來沒有『教』過我任何事情,他們很像『放養』我,我媽常常被人笑說,她帶我的方式就是把我當孤兒養。」歐陽靖一邊大笑一邊說著母親譚艾珍的教養哲學。

歐陽靖說,從小她就是自己走路上下學,要去同學家就去,什麼事情都不需要跟爸媽報告。「我跟父母之間幾乎可以是零溝通的狀態,他們不管我任何事,我自己想辦法吃飯,自己想辦法寫功課,自己想辦法上學,我是這樣一路長大的。」這些事情聽在常人耳裡,第一時間或許會覺得有些荒唐,但這其實並不代表歐陽靖的爸媽不負責任,他們只是不喜歡用「說」的,而是直接「做」給她看。

「像是我媽不會跟我說要有禮貌,看到人要打招呼、要常說謝謝,從來不會。但因為我媽非常有禮貌,常常在別人面前說謝謝、謝謝,就算素顏去逛菜市場,人家認出她來,她也會很大方親切。她是身教,她在做她自己,我就會看著父母的表現,去揣摩他們的樣子。」歐陽靖說,這樣的教養方式影響她很深,與其說破了嘴教人家怎麼做,還不如把行為展現出來,若別人覺得做得不錯,自然就會跟著啟動改變。

從小跟到大的標籤,與內心巨大的憤怒

只是,母親譚艾珍的名氣,也讓歐陽靖從小吃了不少苦頭。「星二代」是她最早的標籤,小時候很愛吃的她也被人叫「歐羅肥」,由於父親過世得早,「單親」標籤也跟著排隊入列。在憂鬱症的 6 年間,她被媒體渲染為經不起壓力的「草莓族」,一身的刺青更被解釋為「壞小孩」、「離經叛道」。身上充滿各式各樣的標籤,這對歐陽靖而言也曾是很疼痛的。

她在《歐陽靖寫給女生的跑步書》裡提到,父母為了幫助流浪狗把錢都花光,這個「星二代」標籤並不如大家所想帶給她富裕生活,在那個奇摩家族正熱門的年代,一個叫做「為什麼討厭歐陽」的家族中,有 800 多位成員在裡頭不停攻擊她,也曾有人寫下:「你看譚艾珍做了那麼多好事,還不是生出這種小孩?」讓歐陽靖的心痛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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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歐陽靖心中對世界的巨大憤怒不停增生,「為什麼其他藝人的小孩可以在國外成長,我卻因為家裡太窮只能在媒體的放大鏡檢視下度日?」、「既然父母想要飼養這麼多流浪狗搞到家破人亡,當初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歐陽靖心裡的困惑很重,痛恨及厭惡這個世界讓她罹患了重度憂鬱症,她靠著鎮靜藥物控制躁鬱、厭食、暴食和各種身心狀況,輕生念頭當然也沒有缺席。

「二十分鐘前,我拆開僅剩的一包菸草,用捲菸紙捲起,一根接著一根點燃,一根接著一根抽完。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於冉冉而上的紅煙,但右手食指跟中指卻不自主越抖越兇……是否連我的軀體都對這一切感到不寒而慄?」歐陽靖在憂鬱症期間寫下的字,在幾年前出版的《我們,都是末日殘存者》中被集結成冊,赤裸記錄了她當時如地獄一般的生活狀態。

回想起那段過去,歐陽靖說,「能走出憂鬱症,是因為我發現我的背後就是斷崖,落石一直在掉,如果我不繼續往前,就是死路一條。」她經歷了兩位同樣罹患憂鬱症的好姐妹相繼自殺,突然間她清晰地看見了自己身後的路,早已經退無可退。她想將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活,愛貓譚大寶的驟逝,讓她與跑步相遇,開啟了她生命的轉機。

譚大寶的離開:「我想把牠的生命放大」

譚大寶,一隻陪伴歐陽靖走過憂鬱歲月的愛貓,在 4 年前得了癌症,歐陽靖說,她覺得那是她第一次真正面對「失去」。「或許是因為生命歷練多了,這份失去對我而言帶來的不是憂鬱,我反而告訴自己,我要過得更好,我想要把牠的生命放大,因為我謝謝牠。」把牠的生命放大,聽見這樣的說法,我幾乎快要流下淚來,歐陽靖講得輕鬆,卻是如此深刻。

「還記得那天在診間,跟醫生討論後決定要幫大寶安樂死,醫生幫牠打藥,我把牠抱在懷裡,牠就漸漸不會動了。我當時只對牠說一句話,一直說一直說重複了十幾遍,我哭著跟牠說『謝謝、謝謝』,我從來沒有體會過,對一個生命是這麼純粹的感謝,所以那時我就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報答牠,我一定要變得更好。」歐陽靖說,她體會到,失去這件事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但如果我們能對失去的人事物,由衷地感謝,就能夠把失去轉化為正面能量。


(歐陽靖與譚大寶,照片取自 GinOy 歐陽靖(Official)

大寶火化的隔天,歐陽靖飛往東京工作,那個夜晚,她心中念著大寶,獨自奔跑在東京街頭,她想要證明自己的堅強給在天上的大寶看,心裡出現了跑全程馬拉松的念頭,即便當時的她連馬拉松是什麼都搞不清楚,即便當時的她跑一公里就可能氣喘吁吁,因為從小身體就不好,愛吃不愛動,運動這件事和歐陽靖是扯不上關係的,但此時此刻,她卻擁有了跑全馬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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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跑步讓我發現,原來我比自己想像中更強壯」

名古屋女子馬拉松,是歐陽靖跑的第一場全馬,在這之前,她經歷了一年半的訓練,在衝過終點站的那一刻,她激動到和其他女生相擁而泣,從那天起,她重生了。 「2 萬個女生一起跑,那個激勵感很大,跑在一起時眼神都會互相鼓勵,女生普遍而言體力比男生差,跑男女混合的,很容易被男生海放,如果全是女生,心理壓力就不會那麼大。」歐陽靖說,對於沒有馬拉松經驗的女生,初次跑全馬選擇女子馬拉松,是很有幫助的。

「是跑步讓我發現,原來我比自己想像中更強壯。女生常常容易和他人比較而迷失自己,比男友,比工作,比美醜,但在跑馬拉松時,所有成就感都是自己給的,就算你是最後一秒才跑進終點線,也能告訴自己『太棒了,我做到了』。女生在跑馬拉松時,會散發出很不一樣的感覺。」

歐陽靖至今已經跑了 17 場海外馬拉松,我好奇問她,有沒有哪幾場使她印象特別深刻?她搖頭,說每一場馬拉松都太特別。我聽她興奮細數著每場馬拉松的精彩:東京,跑者會變裝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沖繩,沿路有黑糖吃到飽;長野,映入眼簾全是綻放的櫻花和桃花,每場都與眾不同,每場都難以忘懷。她說,日本是最會跑馬拉松的亞洲國家,離台灣又近,這是她選擇日本這個國家出書的原因,《旅跑日本》中不只介紹馬拉松,也將賽事週邊好吃、好玩的旅遊景點納入,她想讓大家跑得開心,也玩得盡興。

歐陽靖說,以前的她和許多女生一樣,舒壓的方式常常只有買東西、吃東西,但這種方式有時不太健康,因為通常會在事後後悔自己的衝動,她說,有很多男生心情不好會去打籃球,但女生就比較少人有這樣的習慣,因此,她更希望能將運動的快樂推廣給所有女生。我問她,許多人都認為長跑很折磨,如果沒有足夠意志力,很難持續跑下去,她是如何從中找到繼續的動力的?

「其實跑馬拉松的過程是很『痛』的,尤其是跑到 30 幾公里的時候,橫紋肌溶解啊,肌肉發炎啊,腳底踩下去就好像有針在刺,會痛到想哭。但好玩的是,我 7 月去澳洲跑黃金海岸馬拉松,跑著跑著,我跟身邊的朋友都一直說,我們接下來幾個月不要再跑馬拉松了,太痛苦了,結果過終點不到 5 分鐘,我們又轉頭問彼此『欸你下一場要報什麼?』」歐陽靖大笑著說,雖然自己沒生過小孩,但是這就像許多媽媽都抱怨生小孩很痛,卻還想再生一樣。

「沒有用盡全力,就是浪費天賦」

「意志力永遠敵不過熱情。」這是歐陽靖的結論,單靠意志力苦撐,不如找到跑著的樂趣,她說,滿常有人和她說,自己開始跑步一陣子,因為覺得無聊就放棄了,她都會問對方有沒有參加過賽事,而答案通常是沒有。歐陽靖說,跑馬拉松很累,但實在太好玩了,完賽後的甜頭,會讓人忘記過程的痛苦,因此若能親身參與一次馬拉松,嚐嚐那種甜蜜滋味,很可能就會找到持續跑著的熱情。

“The best pace is a suicide pace, and today looks like a good day to die.”「最好的步速就是『自殺式的步速』,而今天,看來是你死亡的好日子」這句話出自美國傳奇跑者 Steve Prefontaine,也是歐陽靖最近新的刺青,位置選在右手臂內側,每當她跑不下去或是生活碰到挫折,就能舉起手來看見這句話。我想,要為自己找不去做的理由,一定能找到千萬種,但不為自己留後路、勇往直前,卻是我們能得到快樂的不二途徑。

歐陽靖也很喜歡 Steve Prefontaine 的另外一句名言:「沒有用盡全力,就是浪費天賦。」她說,這兩句話總讓她想起當初戰勝憂鬱症的心情,只要下定決心往前衝,沒有過不了的事。她提起跑長野馬拉松的經驗,當時她跑得受不了了,覺得自己一定跑不完,但她馬上想到,自己已經努力了 41 公里,最後那 1 公里絕對不能放棄,「我看過有人一衝過終點就吐、就昏倒,我心想,大不了就這樣嘛,不拚一下我會後悔死。」結果,歐陽靖在時限前 1 分 01 秒,衝過了終點。崩潰大哭是絕對少不了的,但她用盡了全力,沒有後悔。

不在負面情緒中,歐陽靖還是自己

為了推廣跑步,歐陽靖的文字風格和從前很不一樣了。不少創作者,會認為讓自己待在憂鬱氛圍中有助創作,而我問喜愛文字的她,是否也有這樣的想法?她說,現在的她領悟出一個道理,文學創作和跑步推廣是完全不同邏輯,自然要有不同的文風,想要推廣東西,就要寫別人看得懂的字,這並不代表她失去了創作的能力。

「看看村上春樹,他也很愛跑馬拉松,就是個有錢又悠閒的大叔,我不覺得他的生活會痛苦到哪去,他說《挪威的森林》是在跑馬拉松時想出來的,雖然我不太相信啦,但創作真的不一定要在極限痛苦的狀況下才能發生。我從小看我媽演戲,有時候演戲和寫字是很像的,靠得是『情緒記憶』,生活中經歷很多不同情緒,我們只是在需要用到時把它們提取出來,那些被寫出來的情緒只是被記得了而已,並不代表當下有那個情緒。」

歐陽靖說,一個好的文學作品中,不能從頭到尾都只有一種情緒,走出憂鬱的她,依然熱愛文字工作,她說現在手邊也有計劃要出版非常黑暗的小說。我看著眼前的歐陽靖,想著其實人生和文學作品一樣,不可能只有一種情緒,總要有起有落,才是真真實實的人生。現在的歐陽靖,也正過著真實的人生,她的日子並非全是開心,但她已經知道如何面對,並且不害怕生活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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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捷運隨機殺人,走出人生低潮

歐陽靖說,去年有一陣子,她陷入了不小的低潮,沒想到卻因為目睹捷運隨機殺人事件,讓她突破了那時的關卡。「我在目睹那件事後,隔兩天深夜在家莫名的大哭,我心裡想,如果我是事件被害者,一定會後悔到死,因為那段時間我的人生都在做些不討好的事,沒多久,我就和當時的男友分手、簽了器官和大體捐贈,我告訴自己,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要幫助到別人、帶給別人能量,我想要追尋自己的人生。」我想,歐陽靖真的做到了。

她說,想在每個日子裡吃自己想吃的東西、做自己喜歡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然後不斷幫助別人,這樣,若真的有什麼意外發生在她身上了,她也不會覺得後悔。渾身充滿行動力的歐陽靖認真地說,搞不好哪一天會突然跑去中東做國際志工,再也不回台灣了。在經歷過許多挫敗和黑暗後,我在她身上看見的是對人生的絕對坦然和誠實,她不但為自己的人生負起完全責任,也沒忘記回頭拉別人一把。

「妳知道安潔莉娜裘莉的爸爸是奧斯卡影帝嗎?」歐陽靖眼睛睜得大大地問了我這句話,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她說,只要走出自己的路,出生在什麼家庭也就不重要了,標籤這個東西,能被貼,就能被撕,甚至可以「換」成自己想要的。「以前人家對我的標籤是『叛逆』、『草莓族』,現在變成路上會有人跑來和我說:『歐陽靖,我因為你開始跑步了!』人是可以改變的,而且大家都能看見你的改變。」標籤能靠自己的力量置換,歐陽靖的故事證明了這件事。

我們總有些時候很害怕他人眼光,害怕表達自己的想法,害怕被貼上標籤,但歐陽靖說,她相信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可能會被 30% 的人誤解,即便如此,也要為了那 70% 能了解的人,勇敢做自己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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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靖在譚大寶過世後,奔跑在東京街頭那夜,是奧運金牌得主艾米爾・扎托貝克(Emil Zátopek)的話鼓勵了他:「如果你想跑步,跑個一英里就好。如果你想體驗不同的人生,那就跑場馬拉松吧。」 現在,歐陽靖也想對所有人說,「嘿,來跑場馬拉松吧,我因為跑步而變得更好了,你一定也可以。」

文字/Rachel
攝影/斯嘉
採訪地點/女人迷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