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劇團詮釋新版由全女性演出的《依底帕斯》,由悲劇轉化從一群女人們延伸的身體裡看見寬恕,與安慰。

提到古希臘,你會想到什麼?是布萊德彼特的《特洛伊:木馬屠城》、盜火的海神之子波西傑克森、還是迪士尼經典動畫《大力士》?對我來說,古希臘就是西方戲劇的原鄉:石造環形劇場、一人分飾多角的實力派演員、因為盜天火被罰讓禿鷹啄食心肝的普羅米修斯、幫助愛人獲取金羊毛卻遭逢背叛的公主米蒂雅⋯⋯。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著名的希臘悲劇。那名悲劇英雄想必你我都曾經耳聞,就是犯下滔天大罪、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

故事由飽受瘟疫之苦的底比斯城開始,百姓叫苦連天,年輕英俊的國王伊底帕斯苦惱不已。他們請示神諭,得知這場瘟疫是天神降下的災禍,因為老國王雷爾斯的死亡始終是樁懸案。伊底帕斯誓言追出兇手,不查明真相絕不罷休。然而當線索與證人一一出現,伊底帕斯往真相步步逼近⋯⋯

我想起契科夫說過,「 有一天你會明白真相,而真相會令你絕望。

今年五月,由台北海鷗劇場在牯嶺街小劇場演出的戲碼,全女版《伊底帕斯》,是第二年上演了。對於一個研究女性文學的碩士生而言,光是「全女版」三個字就很吸引人了,更何況有戲劇系朋友的大力推薦?經典戲劇經過多年來的搬演、再製、重演,劇情本身的曲折或劇作家的巧妙安排已非重點,更重要的是改編之後,古老題材如何反映時代意義與亙古不變的複雜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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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身體和女性情慾的呈現正是這齣戲的意義所在。

改編版本中提升了王后的重要性,呈現女性與生俱來與男性截然不同的特殊感知模式。例如增添的戲碼「王后之夢」:開場時三名演員躺在地上,以生產之姿環繞王后,中央的她娓娓道出獨白:「我正在生一個孩子,他是我第一個孩子,他在我肚子裡比別的嬰兒多了一些時間,好像在猶豫要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以此為引子,呈現出尤卡絲坦的愛戀與慾望,罪咎與不安,更由此展開一系列由女生/聲出發的女性敘事:意識的複雜跳躍並非不理性、毫無邏輯,而任何細微的情緒轉變皆其來有自。此時舞台中央那一小塊投影用的板子揭示了全戲的核心──命運問她:「你要這個孩子嗎?」索然無味的婚姻裡,這個帶給她無限希望與快樂的孩子,未來更將成為她親愛的第二任丈夫、最親密的枕邊人……「人生不到頭,豈知是災禍還是福佑?」當這句台詞迴盪在舞台上時,不僅是對角色的詰問,更是敲響生命的暮鼓晨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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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演員的能量都非常飽滿,從第一幕到最後一幕,無論是聲音表情、動作走位、情緒轉折都非常流暢。雖然對於專業的舞台劇演員而言,以上皆是基本要求,然而只要上過表演課、擁有舞台經驗的人就會知道,那些看似流暢的角色塑造與聲音表情的轉換,需要多少年紮實且持續的訓練。飾演伊底帕斯的吳秉蓁雖然個子嬌小,身材削瘦,一站上台就有吸引全場目光的能力。女性情慾的展現絕對這齣戲的亮點:在謎底揭開之前,王后尤卡絲坦與伊底帕斯二人,乍看之下是相差十六歲的姊弟戀愛,然而在女性演員的詮釋之下,她們展演的並非慣常人們在電影電視中習見的男女情愛與慾望,而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貌。女女情慾雖然削弱了母子亂倫予人的衝擊,但這段溢出傳統異性戀框架之外的同性情慾展現,在她們的詮釋下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美麗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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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名亮眼的演員是一人分飾歌隊長、牧人、醉漢三角的曹瑜,在轉換角色時的聲音與身段順暢無礙,雖非主角,表現卻令人目不轉睛。歌隊(chorus)代表群眾的聲音,時而嘻笑怒罵,時而義憤填膺,她在切換多名角色時非常乾淨俐落,我甚至認為四個演員中沒有任何一人的存在給人丁點「多餘」的感覺──我們看戲時,或多或少心中會浮現這樣的OS:「這個演員怎麼還不下去領便當?」、「她到底怎麼甄選上這齣戲的?」沒有,一個也沒有。角色的分配也各得其所。若真要雞蛋裡挑骨頭,我記得當曹瑜飾演的跛腳牧人初出場時,依稀跛的是左腳,後來好像換成右腳(當然也許是我眼花看錯了)。

舞台設計也十分巧妙。台上僅垂掛幾條粗繩,它們設置方便,能分隔空間卻不會造成太大阻礙。同樣能達到分隔空間的效果,導演並不使用柱子,或許偉岸華麗一如宮廷,卻給人粗大,堅硬,笨重的感覺,況且柱子的形狀和意象皆令人聯想到陽具,藝術與文學作品中常見的指涉。(我唯一見過巧妙使用石柱的戲劇是法國音樂劇《鐘樓怪人》,象徵巴黎圣母院的石柱在舞台上靈活移動,氣勢磅礡。)那麼,劇場中比較常見的布條呢?光滑柔軟,甚至能作為投影螢幕。但布條的缺點是不夠堅韌,在實務層面上無法支撐體重(演員須以繩索纏繞身體並垂掛其上,象徵無力脫離命運掌控的人類),在像徵層次上又無法彰顯女性的堅毅。而台上的幾根粗繩索不僅是舞台設計也是道具,繩索在右舞台營造出一小塊三角形空間,演員只需雙掌一握,即是老國王雷爾斯的馬車韁繩與橫桿,更是此劇的關鍵、命運的三叉路口--伊底帕斯自承,當時不知哪來一股神力:「太陽好大,我睜不開眼睛看不清面前是誰,一股憤怒攫住我的心神,只知道要殺光眼前的人。」命中註定的弒父悲劇於焉實現。

全女版《伊底帕斯》的特殊之處還彰顯在服裝與身段上。除了吳秉蓁飾演的伊底帕斯之外,其餘三名演員皆一人分飾二至三角,因此,如何不讓觀眾因為角色轉換產生「齣戲感」(故事的敘事中斷了,導致觀眾內心出現「啊這根本在演戲嘛」的OS),就是導演必須解決的重要問題。古希臘悲劇的舞台上同樣僅有二、三名演員,他們以面具呈現多位角色,而本次改編則以服裝呈現。四名角色呈現了迥異的女體特質,可柔亦可剛。例如王后尤卡絲坦出場時以披巾搭配亮眼的紅色長洋裝,換幕,燈暗再亮起,她隨即轉換成怒罵伊底帕斯王的底比斯群眾:迅速將長巾的一角打結再單掛一肩,以露單肩造成袒胸露背的效果,再加上單腿跨椅、粗聲粗氣大喊「伊底帕斯!出來面對!」語言雖然嘲諷了現代社會的情境,她的姿態與神情卻宛然一名生活困苦的勞動者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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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的劇評認為「女性演員刻意壓低聲音模仿男性,女性演出的意義被消解,依然落入了女扮男裝的窠臼。」我並不認同。在切換角色的過程中,聲音表情與肢體動作的轉換是絕對必要的,將開闊的動作、低沉的聲音直接劃分成「對男性的模仿」,實則落入了「非男即女」的二元對立窠臼。例如分飾王后與先知的陳敬萱,當她的身體語言由高貴矜持的王后,轉換成盲眼跛腳的老先知時,聲音必須由柔細而嘶啞,肢體自徐緩優雅至步履維艱。更何況先知泰瑞曾遭天罰,歷經由男變女,再由女變男,他/她獨有的雙身體感是揉雜中性特質的最佳明證。那句顫巍巍的「讓我們背負自己的命運直到終局……」為這名背負宿命的先知角色下了最好的註解。(做男人好還是女人好?你不知道的台灣史:台灣史上第一次變性手術,由男變女的謝尖順

回到服裝設計上吧。飾演王后之弟克里昂及先王雷爾斯的洪嘉敏,當她將開有細長袖洞的長袍後放,更換一種穿法即轉換角色,成為來自柯林斯的報信使者了。服裝設計上的巧思不僅令角色成功轉換,更呈現出女體之美:長洋裝展現出女演員的線條,身段,含有舞蹈元素的走位和動作飄逸靈動,光芒閃現在白皙豐腴的手臂上。伊底帕斯雖然是最陽剛的角色,但當他/她脫下代表國王的外衣,內裡仍是與其他三人同款異色的長洋裝,超短髮和削瘦的雙頰令她看上去像一名小男孩,而劇中的伊底帕斯也的確年僅二十,就必須背負難以承受的命運之重:「我在這園地出生,也在這園地播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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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何其沉重。得知真相後的伊底帕斯刺瞎雙目,誓言再也不願看這個恐怖的世界一眼。劇作家索福克里斯讓伊底帕斯展開流浪,成為先知(這齣悲劇中,所有明眼的都比瞎眼的盲目),全劇收尾於他遭到放逐之刑的背影。在古希臘城邦世界中,放逐簡直是天刑,那暗示著犯人必須永遠在城邦之間流浪,無依無靠。然而在這部改編作品中,最後一幕則是伊底帕斯與王后相擁,螢幕上再度出現那個問題:「你還要他嗎?」第一幕的王后之夢裡,命運也如此問她:當新生的嬰兒注定成為夜夜同寢的枕邊人,你還要這個他嗎?

面對命運的時候,我們有選擇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當王后脫下象徵俗世名分權位的外衣與披肩,瞎眼的伊底帕斯也脫下國王的外衣,一切都還原了--舞台上只剩下兩個人,單純的、相愛的兩個人。最後她依然吻了他,或她。無人答話,沒有語言存在的必要,全劇就結束在這裡了。那是她的選擇。我在那個吻裡看到原諒,看到承受,看到奔赴同一個命運的決絕與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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