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實體的思想與情感,一頁頁血肉可觸地攤白在我眼前,像是忽然之間多年久別的人來敲我的房門,驚異又熟悉,有時竟有滿眼酸糊的衝動。

《華麗緣》收錄的是張愛玲一九四○到一九五○年的散文作品。這是她生命裡最榮光的歲月,她所有最經典的小說都誕生在這個十年。在飄搖亂世裡仔細根植於所有物質性的生活,和丰姿美麗的好友炎櫻志同道合、兩個人又老成又年輕對一切藝術和環境都有敏銳豐盛的想法。在「只是萎謝了」之前狠狠與胡蘭成愛過⋯⋯,她在發光、她在說話。我們最熟悉的張愛玲,都在這十年裡了。

我和華麗緣的緣分,是結識在張愛玲的小說之後。在這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張愛玲於我而言就是一幕幕小說風景,我著迷於她盡情捕捉情感、心思、各式聲容的文字,覺得幾乎沒有什麼是她寫不得的、幾乎沒有辦法再說的比她更好:

天忽然回過臉來,漆黑的大臉,塵世上的一切都驚惶遁逃,黑暗裡拚鈴碰隆,雷電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進小廚裡。玻璃窗被迫得往裡凹進去。——〈桂花蒸阿小悲秋〉

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裡篩入幾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隻老虎貓的鬚,陣陣欲飛。——〈第一爐香〉

她穿著的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甚麼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一步,彷彿她剛才所佔有的空氣上便留著個綠跡子。——〈紅玫瑰與白玫瑰〉

但作為這樣為張愛玲著迷的讀者,我其實又本能性地抗拒著進一步去認識「張愛玲」,下意識地克制心中小戴文采的衝動;因為我更想保守自己對她的空白,那樣的空白才是最乾淨的一塊畫布,和我心中那小說豐盛華麗的內容相得益彰──不是因為她是張愛玲,我才向你們訴說我的熱情的,你們看,它是真的好!就像你抽象崇拜的「張愛玲」那樣好!所以,儘管張愛玲的資訊俯拾即是、想沒聽過張愛玲都難,但我還是直到最近,才願意與張愛玲的散文再往前親近一些。

那一次我看了她的散文〈私語〉。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簷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裡喃喃說些什麼,我很害怕了。」

「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裡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後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

「那裏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裡亂攤著小報。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裡,我生在裡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面的,癲狂的。Beverley Nichols 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地殺機。」

我受到很大震撼。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一個人不能對另個人好一點呢?面對悲傷切身的童年,要經過什麼樣的忍耐與轉折,才讓張愛玲這樣雲淡風輕、鋒利地看自己的童年?有一雙小女孩冷冷的眼睛在旁觀她自己,接受地、憎恨地、咕嚕咕嚕轉。為著這一雙眼睛,我大量讀過她的散文,希望能更接近張愛玲一點。

張愛玲心思很細。

我總是不知道我們平凡的生活會在哪一個瑣細中觸動了她,只有她發現平滑生活中暗藏的按鈕,按下去一點接著一點接著一圈圈──我喜歡她散文有一種漫談的風格,好比〈談跳舞〉、〈談音樂〉、〈論寫作〉、〈談女人〉、〈自己的文章〉等篇章,述說的節點和下一個節點的跳躍關係永遠無法預期,對著一個對象滔滔不絕,卻從不是要將那個對象系統性的交代清楚;沿著繁星點點往回指,說的全部都是自己。她的散文常常有這種隨筆而至、信手拈來都是光華的敘述方式,就連那些赤裸地、自傳性質很高的篇章,例如〈燼餘錄〉、〈私語〉、〈童言無忌〉、〈存稿〉等等也是如此。

看起來什麼都不信的張愛玲,有時候會狠狠攫住某些她期待可以相信、嚮往的東西。大部分時候是她相信物質性的存在實有。但有的時候她又是這麼說的: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於我姑姑的家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我姑姑與我母親同住多年,雖搬過幾次家,而且這些時我母親不在上海,單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對於我一直是一個精緻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

她細數好友炎櫻和姑姑的所有聲容言行,寫成〈炎櫻語錄〉、〈姑姑語錄〉、〈炎櫻衣譜〉,她們在張愛玲眼中揮發生命力,揮發張愛玲傾心、賴以安定的氣味;「秋涼的薄暮,小菜場上收了攤子,滿地的魚腥和青白色的蘆粟的皮與渣。一個小孩騎了自行車衝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罷?」(〈更衣記〉)她害怕小孩,但許多篇章又巧合似地以小孩的風景結尾;她也寫下像〈愛〉那樣的故事,「這是真的」,害怕別人不相信似的,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張愛玲對美醜、對愛與不愛、對相信與不相信、對入迷與不入迷的拉扯,這些都是她的小說中的深層情緒。在《華麗緣》之後,我往前調整了和她的閱讀距離,不同於以往所熟悉的小說閱讀經驗──張愛玲實體的思想與情感,一頁頁血肉可觸地攤白在我眼前,像是忽然之間多年久別的人來敲我的房門,驚異又熟悉,有時竟有滿眼酸糊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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