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用雞湯請適量,質疑雞湯要膽量!」有些至理名言看似正向、激勵人心,隱含的卻是對自己的暴力。心理師哈里斯透過精神分析,檢視雞湯背後的情感運作。

「那些殺不死我的,都將使我更堅強/更強大」,這種哲學家尼采式的宣言,早已經成為我們為世的精神。在重大的挫折過後,只要人們發現自己沒有倒下來,還對生命抱有希望,甚至有所成長,就會應景地說出這句話。

如果情況再好一點,即在苦難磨折以後,人們得到某種「精神的重生」,便會說出:「感謝那些傷害過我的人,是他們讓我有所成長」。彷彿一切雨過天清,看破紅塵,感謝老天給我們成長的考驗,實在是「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然而,在精神分析學問面前,這句話其實是一種帶有躁症性質的「合理化」防衛(rationalization)──試想像,如果那殺不死你的已讓你殘廢掉,人們還有什麼「使我更強大」的口氣?如果被深深霸凌過以後,你沒有變強大,只剩下一蹶不振的悲慘人生,人們還有什麼「感謝傷害過我的人」的豁達?

為何是躁症性質的合理化防衛?

諷刺點來說,這是人們慶祝自己成功走過旁人無法經驗且不能理解的痛苦以後,為了對過去的痛苦作出新的評價,而作出的「合理化」防衛:如果沒有這些痛苦經歷,今天就不會是今天(成功)的我。

事實上,即使沒有這些傷害與痛苦,人們仍然可能同樣的成功、以別種方式成功、根本不在意成不成功⋯⋯只可惜人類一輩子只享有一種人生體驗,因此當上述的可能性都消失的時候,人們就需要為今天的成功而去「合理化」自己受傷的過去。

當然,有些人會反駁:「我才沒有這樣想,我是真心想感謝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因為沒有他們,就沒有成長的機會,我就不會是今天的我。也許沒有他們的人生會好過一些,但我還是感謝!」面對這種反駁,我們不妨反問:「那你是在說,你準備好去傷害別人,來讓他們成長了?還是說你願意為了被感謝,而去傷害別人?」──99% 的人都不會這樣做。

那如果是這樣,人們為何還要使用合理化防衛?因為那個傷,傷得太重了!

受重傷的日子,人們被世界所遺落,陷於憂鬱的情緒之中;因此,一旦有機會擺脫,便無可避免地走向憂鬱的另一端,即躁症防衛(manic defense)。

不過,說出「感謝那些傷害過我的人」的那種躁症防衛,是個溫和化的版本,這代表有另一種心理力量的介入來調和。背後的原因可從另一角度去思考:人作為一種趨樂避苦的動物,面對傷害自己的人,本能反應便是「恨」,然而,當再多的恨也無力解決問題、人們開始自責、自認懦弱才被傷害⋯⋯如此,人們便(於想像中)認同了加害者的觀點。

在此內化的心理機制裡,人們把「壞」指向了自己,卻把「好」歸於加害者,變成語句中突兀的「感謝」之情。

我想,這便是心理學家 Anna Freud 所稱的「認同攻擊者」(identification with the aggressor)防衛,以消除對痛苦事件的焦慮與羞辱 [1]。也確實,一個人深深的傷害了自己,其中一種對羞辱的諷刺與溫和反擊,不就是去感激對方讓自己成長嗎?


圖片|Photo by Nadine Shaabana on Unsplash

一位案例:我對「感謝傷害過自己的人」很懷疑

一直以來,對這些似是而非的金句的情感運作,我都帶著精神分析的目光去追究。

有一位男士,原先跟某位女士愛在火苗上,但在他出國讀書幾個月後就被兵變。諮商三個月以後,他才笑笑的談起分手時女士說的話:「她說『我要你的照顧,但我可沒有說過我能做一樣的事』,還有『原本我還可以給你機會,但看到你現在這麼脆弱,我就討厭了』。你聽聽,她有多狠啊!」──很多女性個案說起傷心事,就是一把眼淚;而不少男性個案笑而無淚,這才是最傷心欲絕的故事。

男士在最初總是說:「但其實我還蠻感謝她,因為沒有她,我也不會來諮商,重新認識自己,學習成長⋯⋯大概就是殺不死你的,都將使你變更強。」這類像是自我安慰,或前文所說的合理化防衛的話。直到男士能夠發現「她有多狠」這件事,他才離開了「認同攻擊者」的位置,並說道:

「也許對身體而言,殺不死你的的確會讓人變強壯,但心靈層面好像不能這樣比喻,傷害就是傷害呀!有些人不是說『要感謝那些傷害我的人,他們讓我成長』嗎?我其實對這句話的真確性蠻懷疑的⋯⋯」男士說起來不太自信,彷彿是說出甚麼歪理。

聽畢,我充滿欣喜的微笑回應他說,我很高興他在短短的幾個月就有這樣的領悟:「我想有一個人真的要去感謝的,那就是自己,從這些困境中不放棄地走出來的自己」!

男士愣了一秒,然後露出自信的眼神,我們討論他的成長,而他也仔細區分了自己能感謝女士的哪些部份,而自己在情感或甚麼部份,其實毫不需要感謝她。由此,他認清了現實,她的好、她的狠,以及自己的,都如實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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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結:服用雞湯請適量,質疑雞湯要膽量

大部份的人對於日常生活中那些總是很正面、很勵志、很不像雞湯的雞湯、很口頭禪的名言,都缺少一點質疑與反思。

「那些殺不死我的,都將使我更強大」或「感謝那些傷害過我的人,是他們讓我有所成長」等金句,在某些方面可以是十分暴力的──對自己很暴力──合理化傷口、內化恨意、認同加害者。

有誰能夠衷心感激霸凌者當年給自己的傷害?因為自己沒有死去,就要去感謝霸凌者,難道不是對自我最大的暴力與自我虐待嗎?

這些暴力的指向,一如美國著名作家及精神分析師惠理斯(Allen Wheelis)所說[2]:它幾乎是無敵的,甚至侵入臥室,腐蝕我們稱為「愛」的事物。

因此,為了阻止這些雞湯金句的無意識暴力,為了保護我們真實的愛,我給出的「雞湯」是:感謝那些對雞湯的質疑,這份膽量讓你有所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