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提耶若茲控訴哈維・溫斯坦對她的性騷擾,沒想到不僅被吃案,還要背負著被媒體塑造的「妓女」形象⋯⋯直到 2017 年,記者羅南・法羅開始追蹤哈維・溫斯坦的惡行,當年的事才逐漸明朗⋯⋯

當我來到葛雷門西酒店的時候,古提耶若茲(Ambra Battilana Gutierrez)已然在室內後方的角落坐定,直挺挺的坐姿一動不動,活像個假人。「我一向習慣早到。」她說。

但我後來發現她這話說得真是輕描淡寫,因為她這人根本就超級有條理,而且超有策略。古提耶若茲生在義大利的杜林(Turin),從小看著她的義大利父親毆打她的菲律賓母親。

古提耶若茲要是想保護媽媽,就會一起被打。進入青少年階段,她成了家裡負責照顧人的那個。她一方面得撫養媽媽,一方面要吸引弟弟的注意力,免得他受到家中暴力的影響。

她有著非比尋常,有如動漫人物的美貌:彷彿風一吹就會飄走的纖細身軀,還有大到不成比例的水靈眼睛。那天在餐廳,她看起來有點緊張。「我想幫忙。」用她那義大利口音顫抖地說。

「只是我的處境也有點艱難。」後來是聽我說有另外一個女人已經在鏡頭前指控溫斯坦,同時後頭還有不少人考慮跟進,她才開始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2020 年古提耶若茲在曼哈頓法院外,接受記者採訪。圖片|達志影像/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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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年三月,古提耶若茲的模特兒經紀人邀請她到無線電城音樂廳參加音樂劇《紐約春光秀》(暫譯,New York Spring Spectacular)的歡迎會。《紐約春光秀》是溫斯坦的製作,一如以往,他也動員了業界的親朋好友來捧場。

他跟 NBC 環球的執行長史提夫.柏克咬了耳朵,而柏克也同意提供 NBC 環球旗下無所不在的《小小兵》動畫角色戲服。在歡迎會上,溫斯坦大剌剌地猛看在室內另外一角的古提耶若茲。最後他甚至走過來打了招呼,然後反覆告訴她跟經紀人,說她跟當紅的蜜拉.庫妮絲(Mila Kunis)有明星臉。

應酬結束後,古提耶若茲的模特兒經紀公司傳了封電郵給她,告訴她說溫斯坦想盡快安排跟她開個會。

隔天剛入夜沒多久,古提耶若茲便帶著她的走秀作品集,來到溫斯坦位於翠貝卡的辦公室赴約。兩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瀏覽她的作品,但他眼睛其實已經飄向了她的胸部,而且還問她那是真的假的。

古提耶若茲說溫斯坦接著便撲倒她,摸起她的胸部,還在她的抗議聲中嘗試把一隻手朝裙底伸進去。等他好不容易退開,他對古提耶若茲說他的助理會拿當晚稍後的《尋找夢幻島》門票給她,他會在劇院等她。

那一年,古提耶若茲二十二歲。「因為兒少時的的創傷,」她告訴我,「身體接觸於我是一件大事。」與溫斯坦一場混戰後,她記得自己先是抖個不停,然後來到一個洗手間裡,撲簌簌掉下淚來。

她招了輛計程車去到她經紀人的辦公室,然後在那兒繼續哭個不停。接著她在經紀人的陪同下,前往了距離最近的派出所報案。她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派出所裡,又是怎麼跟幾名警員報出了溫斯坦的名字,結果其中一個警察說,「誰?」

溫斯坦當晚稍後打了電話給她,不太高興地質問她為何沒有來看秀。她接起電話時,身邊正好坐著「特殊受害者部門」(Special Victims Division)的調查人員,也側聽到通話內容的他們設計了一個計畫:讓古提耶若茲裝上竊聽器去看隔天的秀,然後設法套出溫斯坦的自白。

「那個決定讓我嚇得皮皮剉,這點自不在話下。」她說。「當然我那天晚上也都睡不著。」任何人被要求冒這麼大的風險去讓真相大白,都必須在自利與利他的動機之間取得平衡。

有時在某些案例裡,私利與公益會重疊在一起,但在此例中,古提耶若茲幾乎討不到任何便宜。為了這事兒跳出來,她面對的只有法律上與職涯上的雙重毀滅性打擊。她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止溫斯坦繼續有這樣的行徑。

「大家都說這人可以讓我在業界毫無立足之地。」她說。

「但我願意賭一把,因為我認為不管怎麼說,都不能再讓這種人對任何人做出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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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古提耶若茲在翠貝卡大飯店的教堂酒吧,一個藍色牆壁以模板印製上金星與雲朵的豪華房間裡,跟溫斯坦見了面,同時有一隊便衣警察在旁警戒。

溫斯坦的嘴還是那麼甜,一而再再而三地誇獎她有多美。他告訴她說他會幫她拿到戲劇工作,而她只需要跟他做朋友就好。為此他舉出了好幾名知名女星,據說都是他幫忙過的對象。她的義大利口音會需要矯正一下,這點不在話下,但他說會幫忙安排老師給她上課。

後來溫斯坦說要上廁所,離開了下,回來時突襲般要求兩人一起到樓上的閣樓套房,他說他想要沖個澡。怕他會再對自己出手,也擔心他發現自己被竊聽,嚇壞了的古提耶若茲抗拒他的請求,但溫斯坦不為所動,還是反覆想要把她帶上樓去。

溫斯坦開第一次口時,她用了警察教她的辦法,故意把外套忘記在樓下,然後堅持要回去拿。第二次,打扮成八卦網站 TMZ 攝影記者的便衣警察開始用各種問題困住溫斯坦,逼他去跟飯店人員抱怨。

古提耶若茲想盡各種方式脫身但都不得其法。最終溫斯坦還是把她帶到了樓上,並朝著房間而去。這時他們已經擺脫了樓下的便衣警察,而且問題更大的是她做為備案的手機雖在警方的指示下沒有關機且持續錄音,但電池卻在此時有點無以為繼。

隨著凶狠的真面目慢慢藏不住,溫斯坦令她進入房間。被嚇得魂不附體的古提耶若茲苦苦哀求,並試著逃走。而就在這樣的互動過程中,溫斯坦不打自招地承認了他前一天摸了她:一段完整而極富戲劇性的自白被錄了起來。

她繼續懇求,而他也終於退讓,然後兩人便下了樓。不再隱藏身分的便衣走向了溫斯坦,告訴他警方想跟他好好談談。

當時要是被起訴,溫斯坦面對的會是第三級的性虐待罪名,依法最重可判處三個月徒刑。「我們什麼證據都有。」古提若耶茲說。「每個人看到我就是『恭喜,我們阻止了這隻禽獸。』」但這之後小報就紛紛開始拿她的過往做文章,說她是妓女。

曼哈頓地區檢察官小賽若斯.凡斯(Cyrus VanceJr.)的辦公室也開始與此口徑一致,對她提出了質疑,後來凡斯還派了他的性犯罪部門主管瑪莎.拜西福特(Martha Bashford)來問訊,並以貝魯斯科尼跟她私人的性經歷為題展現了強得出奇的敵意,至少這是我在執法部門中的兩名消息來源所說的。

地區檢察官的發言人辦公室後來告訴《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說他們對古提耶若茲的問訊過程「正常而例行」,其目的只在於為法庭交叉詰問中會出現的問題做好準備。

但我的那兩名消息來源並不這麼看。「看他們攻擊她的樣子,你會以為他們是溫斯坦請的律師。」其中一人告訴我。「那感覺很怪,」古提耶若茲回憶起問訊過程說。「我心想『這些問題跟案子有什麼關聯?我不明白。錄音證據一聽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

二○一五年四月十日,古提耶若茲報案兩周之後,地區檢察官辦公室宣布不起訴溫斯坦,並附帶了簡短的聲明說:「本案自始便獲得了嚴正的辦理,並由本辦公室的性犯罪部門進行詳實的調查。而在對現有證據進行了分析,包括與兩造進行過筆錄問訊後,我們認為進行刑事告訴的基礎並不存在。」

紐約警局被地區檢察官這個決定徹底惹毛—他們讓特殊受害者部門發動了內部調查,重新檢視曼哈頓地區與此次類似的案情,跟強制或不當觸摸有關的近十件報案紀錄。

「那些案子的證據量還不及我們的四分之一。」另一名政府執法部門的線人告訴我。「他們沒有警方監控下的會面,監控下的電話對談也不多。」但那名消息來源說,「那些案子通通都以嫌犯被捕作收。」凡斯手上可以將溫斯坦定罪的證據,社會大眾從頭到尾都不知悉。

執法部門的官員開始口耳相傳說,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表現很奇怪。凡斯的手下會源源不絕地收到關於古提耶若茲過往的資料,但資料從何而來卻沒人知道。那感覺,一名官員告訴我,就像是溫斯坦把手伸進了凡斯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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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提耶若茲出事的時節,正好躬逢其盛地遇上溫斯坦手上有支政壇影響力驚人的法律團隊,像前紐約市長魯道夫.朱利安尼(Rudolph Giuliani)就涉入其中甚深。

「魯迪(魯道夫的暱稱)在安珀拉的事情發生後就天天到辦公室報到。」溫斯坦影業的一名員工回憶說。「他當時還沒有神智不清(朱利安尼後來傳出失智)。」朱利安尼在古提耶若茲的案子上花的時數之多,後來還鬧出了跟報帳有關的茶壺內風暴。如果把溫斯坦的生意比作一首交響曲,那這類請款爭議就是會反覆在樂章中出現的主題。

溫斯坦律師團隊裡的好幾名成員,都在凡斯競選時捐過政治獻金。其中一名律師艾爾坎.阿布拉莫維茲(Elkan Abramowitz)是凡斯前東家的企業合夥人,並在凡斯二○○八年競選時捐助了兩萬六千四百五十美元。

我認得阿布拉莫維茲的名字,因為我姊姊重申伍迪.艾倫性侵害她的時候,艾倫派了一個人到晨間節目上去陪笑否認一切,那個人就是阿布拉莫維茲。

但這段歷史讓我對阿布拉莫維茲的切身之恨沒有變多,反而變少,因為這代表他不是特別針對誰,而是對阿布拉莫維茲這樣的律師而言,這就是一個家庭手工業,案子來就接。

大衛.波伊斯是另一名對錯綜複雜的古提耶若茲一案有所著墨的律師,同時他也跟曼哈頓地區檢察官走得很近。他長年是政治獻金的金主,並在溫斯坦確定不起訴的幾個月後,拿了一萬美金給凡斯的競選連任團隊。

在溫斯坦確定全身而退後,古提耶若茲先是受到震撼,然後便開始擔心起自己的未來。「我寢食難安,睡不著也吃不下。」她告訴我。

隨著溫斯坦靠小報的人脈炒起古提耶若茲是妓女的風向,她感覺彷彿歷史重演。她相信自己會被傳說在義大利老家當過妓女,是因為她曾經以證人身分,在貪污案裡指控過貝魯斯科尼。

她告訴我說貝魯斯科尼曾濫用權力去詆毀她的名譽。「他們說我是性交派對的援交妹,說我被有錢男人包養。」她說。「認識我的人都知道那些是子虛烏有。」而罵人是婊子來侮辱人,顯然是一種世界語言。

不只一名小報編輯後來告訴我說他們很後悔如此報導古提耶若茲,並感覺那很刺眼地昭示了溫斯坦與小報產業間的利益糾葛跟狼狽為奸。

其中溫斯坦用的最爽的小報人脈,得算是《國家詢問報》的佩克與霍華。溫斯坦的員工記得他打給佩克的電話量曾經明顯增加過。

而霍華曾下令要員工對古提耶若茲的指控按兵不動,然後又去徵詢把她的新聞買下來壓掉的可能性。這之後就是《國家詢問報》最終刊出的那篇報導,當中顯然倒果為因,指鹿為馬地把自己去找古提耶若茲要買新聞的事情,說成是古提耶若茲在公開市場兜售這個故事。

那就好像是「身為內衣模特兒或什麼的是我的原罪,我說什麼都不對。」古提耶若茲說。「我聽到有人告訴我:『可能是妳穿衣服的風格不對吧。』」(她曾經做專業的 OL 打扮去見溫斯坦,而且還因為天冷穿了厚絲襪)。她的形象被弄臭了。

「形象是我的飯碗,而那形象如今已毀於一旦。」她說。工作電話從此沒再響過。狗仔成天在她的公寓外站崗。她弟弟從義大利來電說記者跑到他上班的地方堵他。

等古提耶若茲諮詢的律師建議她接受和解時,她第一個念頭是不要。但她的決心確實慢慢在動搖。「我不想繼續看到家人受苦。」她說。

「我那時才二十二歲,我知道如果他能操控整個媒體到這種程度,那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二○一五年四月二十日早上,古提耶若茲人在曼哈頓中城一間律師事務所裡坐著,面前擺著一支筆,外加厚厚一本法律合約等著她簽。想拿到合約中載明的一百萬美元,她得承諾從此不再公開場合談論溫斯坦或這件案子。

「那些文件讓我眼花瞭亂,我有點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麼。」她告訴我。「我一整個分不清東西南北,英文又很爛。協議裡的一字一句都超級艱澀。我想就算我現在重看,應該還是霧煞煞吧。」桌子的對面,來自朱利安尼公司的溫斯坦律師陣營丹尼爾.S.康納利(Daniel S. Connolly),在古提耶若茲提筆之際抖得非常明顯。

「我看著他發抖,才意會到這是件多大的事情。但當時我想著我得養媽媽跟弟弟,而且我的人生也被弄得支離破碎,所以我還是硬著頭皮簽下去。」她對我這麼說。

「簽下去的那瞬間,我真的感覺自己做了件錯的事情。」她知道拿了錢,就得面對外界的批評聲浪。「很多人無法同理。」她說。

「他們沒辦法設身處地。」在合約簽完後,古提耶若茲陷入抑鬱,並開始出現飲食失調的問題。最終她弟弟在擔心之餘踏上了美國的土地。「他曉得我狀況很糟。」她說。

他把姊姊帶回義大利,然後又到了菲律賓「去展開人生新頁」。她告訴我,「我當時被徹徹底底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