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榮三文學獎、臺北文學獎散文得主——謝凱特,以性別視角書寫家庭、母親與自己。

我的母親很久以前是文藝少女,這是我很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近日母親拿出一本寫滿英文字母,錯落拼成單字的記事本,問著:Angel 怎麼念?Angle 又怎麼念?為什麼接續字母對調,字母的念法就不同?還有哪個字母也像它一樣變來變去?

母親問得很不好意思,唯恐麻煩陌生人般微小謹慎卻仔仔細細。記事本上還有 Android、Address 等字,兩人果不其然像教學錄音帶般反覆讀誦,區別 g 和 dr 相近又相異的發音,像區別這對母子這縱然相像卻也分歧的個體。

習得新的字是什麼感覺?一個字是怎麼被筆畫搭建起來的?當生之氣息吹過字的空隙,呼之欲出的是什麼聲音?它是一幅具體事物的素描?還是乘載概念的精巧符號?

那個一打開課本,生字詞就像擺放整齊的鑰匙,一把鑰匙通往一個世界的年紀,已經,離我非常遙遠了。但母親的時間彷彿掉頭而走,撥開散亂家務中的塵埃,拾掇起曾經擁有又散落的字詞。

這些問題,似乎以前就問過了。

這一次,她又從英文字典的 A 字首開始揀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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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常稱羨父親高中畢業,自卑地說自己只有小學學力,無捌字,無智識。

聽人在學英文,就把兒子送進英語補習班;親戚孩子都念普通高中,便否決兒子追隨板模工父親腳步念高職的室內設計科的決定;看新聞恐嚇大學學歷已經不夠,本是大學畢業即不再供應兒子生活所需,卻又掏出私傢錢送兒子念研究所——她是如何在眾多是非難辨的資訊之中辨析,對著一知半解的說法點頭稱是,尷尬地掏錢替種種名目買單。

坐在一旁的我,靜靜看著一疊鈔票自她懷裡交出,暗自氣惱那些都是話術,是拐騙,收走了錢,將我的義務教育從九年延長成十九年。而我未曾料到那是一場時間的等價交換。

以為母親書讀得少,我視為常識的,對她卻是珍寶,常常拿來反覆擦拭般詢問。但總有怎麼教都不會的發音,怎麼解釋都聽不懂的事。

情緒像舞蹈,很看對手反應,至終若不是我放棄治療,她訕訕笑說啊就學不會,閃身回廚房洗碗抹地;若我發起脾氣來,她也忿忿搬出「提錢乎你讀冊,毋是乎你看父母無啦」的經典臺詞,用憤怒掩蓋失落,轉身回臥室攬鏡抹開架保養品。要是再年輕個幾歲就好,要是,保養品也能讓大腦逆齡。

一回,她指著我書架上那排花布書封的張愛玲說:我做小姐的時陣都看這些書。

恍然間腳下湧起浪潮,有些時間之流,我從未涉足。

務農母親自幼生活重心不是上學,而是莊稼事。只是農衰工興,扶犁種地太苦,做代工拿薪水總是比較舒服。與姊妹走上幾小時的路,見到廠房就敲門問有沒有缺工,被拒絕的隔天參看農民曆財位指引,往沒去過的方向走。

缺女工嗎?缺,約定薪水休日,當天上班,沒有二話。

沒有人力銀行和地圖街景,任何事情都無法預先觀看,在腦海演練。硬闖的職涯,母親不知道生產線作業員也需要識得幾個字,無妨,看不懂耗材中英標示就問人,如何認字,哪裡買字典,書局在何處。

二八年華,新事物如繁花一路綻開,一個路名,一則頭條,一張廣告宣傳單,就連廟宇牌匾都是一次地理大發現。她更在午休時借主管的訂報來讀,遇不識的字就查字典,在作廢報表背面習寫。

主管見她字美,讓她成了祕書,負責抄寫文件,辦公室的書籍自由翻看。她行有餘裕還添購《唐詩三百首》背誦,至今仍能脫口幾句〈將進酒〉:天生我材必有用,絮絮叨叨成了座右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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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遠古神話不直指太陽即是太陽神,人們會說:在清晨見證太陽升起,驅走黑暗,照亮大地的瞬間,經驗當下,才是神的存在。

若文字有神,母親必然是經驗了見字認字的歷程,親見文字的神了。

當年工廠女工們若非高中畢業,就是大專在職。起初母親自覺目不識丁,不敢攀談,後來認了字,有了自信,交了朋友,還加入書籍團購。

說是團購,比較像集資,女工幾人合資買小說傳看,瓊瑤到嚴沁,三毛到張曼娟,未曾料得現在文青書架上都見蹤跡的張愛玲,母親當時就讀過了舊版本《張愛玲短篇小說集》。

憧憬愛情而閱讀愛情,窺見愛情種種面貌後寫信寄到文學雜誌交筆友,幾度往返,老派交往的偏執便是等待時間考驗熱情的大限,一如此時我與現任伴侶相識的方式,原來如此。

但我說,媽,這些事你為什麼都沒提起過?

後來就跟恁老爸作夥了啊。

婚前母親消滅當年魚雁往返證據,婚後與心儀男星比肩合照,相片沖洗出來後就沿著他與她袖子貼合處撕開相紙,藏於喜餅鐵盒中不願示人,深怕父親是個吃醋的妒夫。

後來她也清空了書櫃,合購的小說雜誌轉贈他人。而後鄰近社區的圖書館開張,興沖沖帶我辦了橄欖綠的借書證,丟包我在兒童閱覽室,逕自去文學區找那些熟悉的名字,重溫文藝少女的夢。

但工作日漸繁忙,釘排線盯得老眼昏花,無力再捕捉蠅般的文字。第四臺興起時一邊看電視版《青青河邊草》、《負君千行淚》,一邊摺衣服,這麼一來,書,漸也不看了,家中僅剩寥寥醫學科普書。

她仍查字典仍抄寫,只是漂亮的字寫就了人體器官和病症名稱,以及五行蔬果食療法。

媽,再後來呢?

後來母親大病一場,無力工作,地方媽媽二度就業,轉職成為小額投資操盤聖手(別稱:散戶),研讀商業書,看股市行情,再度執筆是畫 K 線圖分析走勢。

字典仍查:斷頭、利多、內線交易。有段時間母親頻頻蹙眉憂心,只緣本是明牌的都被套牢。彼時網路書店興起,我入中文系就讀,頻向母親大量討錢添購文學書,只管滿足自己文藝癖,卻輕藐著錢來錢去的母親總愛盯著電視裡紅紅綠綠的線圖看,隨口一問:套牢是什麼意思。

母親說,就是拿錢填別人的坑了。

我之於母親,是否也是套牢般的存在?

熬過大學研究所,夫妻退休,借閱證從橄欖綠護貝卡變成手機條碼,紙本字典也進化成網路字典。退伍後我房裡原本的老書櫃消失了,父親用舊衣櫃釘成新書櫃置於床邊,母親如我曾從事的書店編輯般按作者序列排列書籍,思考陳設。

我不在房裡時,她坐於床緣兩眼放空。思念無益,就隨手取書翻看這些年來以她的生命當墨水印製成的印刷品,數年間早已讀遍架上文字。

一日她指指那一套張愛玲,回憶般隨口說:我做小姐的時陣,就看過她的書了。不僅如此,書架上那些作家不僅只是文學史上的標籤,卻也都是她生活裡某個共時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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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中有許多事物,是自母親繼承而來的,長相是,口味是,血液裡的墨水也是。如同字母孳乳繁衍,組合成萬千文字。

但那撇捺橫豎組成的文字,隨時間過去,越來越難記住了。我總擔心文藝少女成為母親三十餘年後,怎地越發失憶健忘,不是眼鏡就在鼻梁前卻遍尋不著的傻忘,而是打一把新鑰匙甫出門就不知落在何處的遺忘。

明代《笑贊》裡一則笑話:某人學語,卻忘在河中,涉水來尋,怕話被河水沖走。船家問所遺何物,他說:他忘了一句話。船家說:話也會忘,豈有此理。

他怒回:你撿到為何不早說。

他忘了的那句就是:豈有此理。

是啊,話也會忘,豈有此理?

但我也不想母親忘了任何一句話。

她自字典裡將忘了的字揀回,佐證那些閱讀過的時光。這回重新拿起英漢字典,很多年前看過但這次又翻開 A 字母讀著,幸虧沒有看到 Abandon 就宣告放棄。拾掇是不能停歇的,為避免時間模糊了字,漫漶了記憶。

我敬慕所有用字如見神的文字使用者,但卻鮮少承認自己也敬慕母親如隱世不出的文字忠實讀者。

我的媽媽做小姐的時候是文藝少女,至今亦然,她總是捧著字,細讀著,轉過身來卻問我這次回家想吃什麼的,文藝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