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鄭宜農,上篇我們談到了「書寫自我」以及「認識自我」之間的關係,宜農說,認識自己其實沒有什麼捷徑,是生活一天一天的累積。

女人迷從歌手鄭宜農、訪問到作家鄭宜農,看著她在角色之間來去自如,用跨越「定義」的方式完整自己的生命,用「鄭宜農」三個字取代各種角色,她的出現,可以有各種形狀與狀態,她不必是音樂人鄭宜農、不必是演員鄭宜農、也不必是作家鄭宜農,她的存在本身就代表所有。

上篇:專訪鄭宜農:生命角色有所衝突是常態,關鍵在知道自己是誰、要往哪裡走

與宜農相談甚歡,期間,一縷微光穿過細雨灑下來,正好落在她的臉龐上,恰好被攝影師捕捉到光影在她身上片刻的駐足。

從書寫自我的初始,聊到如何更進一步了解自己,宜農說,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撇步」,順著時間的推移,歲月會把你帶到更遠的地方。

談到關係,宜農脫口而出「活到這個歲數⋯⋯」,下一秒笑著揪正了自己別「倚老賣老」。她提到,自己現在的人際關係已經趨於平衡,彼此間找到舒適但卻又可以相互照應的相處模式,不會太黏膩、也不會太疏離,是剛剛好的距離。

當我們依賴各式各樣的關係,人只會變得越來越脆弱

我們談到獨處、以及為何保有自己的時間如此重要?宜農說,孤獨是需要練習的。

「我小時候住的環境非常寧靜,我常會說,寧靜裡面的聲音是最巨大的,因為當你在寧靜的狀態裡,會給自己很多時間、回歸很原始的狀態去面對這個世界,因為你要判斷自己與世界的關係,所有聲音開始變得很重要。」

在書信的年代,甚至更早以前,我們不知道世界究竟有多大,人有很多感受世界的方法,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生存、去尋找答案、去延伸自己的形狀,但是有了網路之後,我們失去了這樣的空間和時間,無時無刻都在資訊量爆棚的狀態,大家會感覺到更加地孤獨與消耗。

孤獨與消耗,其實都其來有自,宜農說,因為我們太習慣於將空間填滿,以致於缺少消化事物的時間。

就像,我們很常習慣在失戀時找朋友哭訴,手機通訊錄裡的人頭,一個一個都是我們的樹洞。按鍵撥出,就能將情緒傾倒,毫無章法地吐出憤怒與失望,訴說的人也不渴望回收些什麼,把情緒全盤丟出,好像有人接住,就無需自己面對難處。

「當我們依賴各式各樣的關係,人只會變得越來越脆弱,」宜農摸摸鼻子,說人在成長過程中,確實有一度可能沒辦法面對寂寞與困惑,但還是老話一句,時間會帶著你走。

「在我這個階段,周遭的關係漸漸長出一個健康的模式,大家可以有各自的時間去處理各自的事情,不用每件事都向對方報備,有什麼狀況放心讓他自己消化,不用插手,如果真的有需要,他會開口對你說。」

想要健康的關係,除了倚靠時間的推進,歲月的磨礪,有時你更需要決心。

所有的孤獨與委屈,其實都是自己選擇的

處理安靜,也同時是處理寂寞。

對宜農來說,相比孤獨,寂寞是更物理性的狀態,「你今天一個人去吃午餐,你看起來很寂寞;但孤獨更是心靈層面的事,當你身邊圍滿了人,卻感覺自己孤身一人,那是很本質的問題,那時你不會覺得自己好寂寞、好孤單,你會覺得自己好孤獨。」因此,我們無須討論如何「克服」孤獨,因為孤獨是本質,你沒有辦法解決,它必然存在。

「人出生是一個人來,死時一個人走,我們終究面臨生老病死,那是很痛苦的過程,這整件事情充滿了孤獨,既然我們都知道會是這樣,那究竟要想著『人活著就是很痛苦』,還是要去想『這樣的孤獨其實也很不錯』?」

既然孤獨無法解決,那也只能硬著頭皮直球對決。生命中有很多的孤獨,都在你無意識地選擇中形成,從「無意識」到「意識」其實需倚靠察覺和練習,宜農眼神閃著靈光,提起她最近正進行的「負責任」練習。

什麼是「負責任」的練習呢?她笑著說,我們雙魚座,就是無辜體質。面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總是有股「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啊」的荒謬感。作為一個追根究底的雙魚座,她花了非常長的人生去探究「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宜農就像是把哲學落實到生命裡的實踐者,認真地解析自己,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比如說,我是一個很不俐落的人,我會在結帳前一刻開始懷疑『啊,我真的要買這個嗎?』這種時候,我通常會造成自己、店員和後面排隊的人非常大的困擾,」所謂「負責任」的練習,就是每當這種時刻,她必須得告訴自己:要改掉、下一次妳得逼迫自己去結帳、否則就果斷地走掉,既然妳已經站在這裡,就得負起站在這裡的責任,不要進退兩難、不知所措。

她解釋:「當我面對一段關係、一句過分的話,我要選擇吞下去還是講出來;當我遇到一個威脅,我要選擇反擊還是隱忍。如果我選擇吞忍,那麼我便沒有資格抱怨,然而,今天要是我選擇反擊,所有反擊後可能造成的後果,我也得自己承擔。」

任何選擇,勢必得犧牲掉一些什麼。因此面對「不合群」所帶來的孤獨感,宜農誠懇地分享,她現在明白,所有的不合群都是自己選的,既然這樣,所有的孤獨與委屈,也都是自己選擇的了。

性別是社會概念,成為真實自己,它不必是框限你的事

從不合群,聊到在性別的光譜中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及歸屬感,宜農頷首思考,然後謹慎地說,「我最近在研究一個人,是 1 世代(One Direction)的 Harry Style,他很喜歡穿女裝,他會把自己打扮得很妖豔,每當媒體訪問到這點時,他會自信滿滿地回答,性別之於我就是一個抽象的概念。」

宜農丟出自己的思考:「為什麼 Harry Style 可以這樣想?因為他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他認為我就是想要這麼穿,因為我覺得很好看。」

思考問題,若回歸到本質,發現其實癥結並不在性別,而是你究竟有沒有自信,喜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作為一個面對時代的創作者,宜農用自己的方式在理解世界,試圖透過創作與之對話,透過文字、聲音、表演來承接身體裡面滿盈的思緒,她覺得即便現在不是最好的時代,但它確實在某些事情上是個不錯的時代,站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有更多空間、載體和方法來表述自己,更可以產生碰撞,更可以抗爭,也更可以為自己爭取權利。

「我覺得未來的孩子們,起碼在『自己是誰』這件事上的恐懼會越來越少,他們可能會害怕別的事情,但他們肯定會更加容易認識自己,因為有空間可以不斷地去說我是誰,就能在說的過程中碰撞出真實自己的樣子,或是最喜歡的樣子。」

宜農說,若要問她,她會鼓勵大家擁抱這個時代,找到自己的自信,性別是社會概念,但在成為真實自己的路上,它不必是框限你的事。

【採訪後記】

我不會說自己是宜農的歌迷,但我喜歡她的創作與談吐,就像在最一開始說的,人如其作。一如她的曲風,令我們在音樂裡,卻能感受到巨大的安靜,輕盈地唱著悲傷的歌曲。

《孤獨培養皿》這本書,小開本、字級行距特別講究,書頁下方有大器的留白。這道留白,像是文字的呼吸,重重的話要輕輕地說,宜農寫書,也為所有人架了看台,拉開了距離,有了空間,視野就能更清楚些。

聊天時,宜農很常笑,會用「我覺得這很有趣」作為起手式,然後細細地表達自己。

我們聊到為什麼她那麼執著於浪漫的事,她笑說,常覺得自己是個存在主義的王者,宇宙如此廣大,太陽系之外,還有無限個我們不理解的領域,所以我們之於宇宙,是超級奈米級的存在,今天發生任何事,坐公車、被司機兇、很不爽,對於整個宇宙而言也許一點都不重要。

「這樣的前提之下,我今天穿什麼衣服、花了多少錢、我住什麼樣的房子、是不是一個成功的人、別人怎麼看你,對整個宇宙而言,也許,也不是那麼重要。」

那什麼是重要的?她接著說,無論你成功或是不成功,當你今天躺在病床上,病得很重,護士走過來幫你拭背、更衣、換藥、打點滴時,你還可以為他展開一抹微笑,對宜農來說,那就是浪漫。

「妳問我,為什麼浪漫那麼重要,因為浪漫就是意義。」

結束與宜農的專訪,我內心充滿能量,很慶幸在這個時代、這個現在、遇見了此刻的她。

於是我下定決心,從明天開始,我要做一個浪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