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移工飄洋過海來台工作,卻被雇主無止盡掃擾?忍無可忍的她,趁著前雇主在忙,用家裡的電話打給仲介、請他們來救援。但仲介卻說:「沒關係啦,妳再忍忍吧,至少妳沒有被性侵。」等到真的被性侵就來不及了,不是嗎?

兩年多以來,One-Forty 認識了許多東南亞的移工,其中大部分都是女性。她們時常分享著移工旅程的點滴;她們為何而來;而「女性」的身分,使她們比起其他人又可能遭遇什麼樣的困境。因此,我們規劃了「我是移工,也是媽媽」專題,共有三篇文章,內容包含了女性的聲音、自我的展現、遭受性暴力,以及為人母的堅強等等。細細閱讀後,會發現她們的夢想或許並非「遠大的抱負」,僅僅是「希望可以好好被對待」,而這樣的想望,一如每個人心裡所念,並無二致。

今天想與你分享 Millie 的故事,一位遭受性暴力的媽媽,如何為了女兒堅強。


攝影|Chace Lin、Kenny Mori;圖片 | One-Forty 提供

Millie 年輕、纖細,她留著一頭長髮,捲翹的睫毛覆在大眼上,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我悄悄地打量著這個菲律賓女孩,一邊想著她真的好漂亮。當我們對到眼的時候,我們下意識地和對方笑笑。後來,我們有機會開始聊天,我問起她來台灣多久了,她回答說大概一年而已,所以還不太會說中文。對著初來乍到的她,我想起了也剛在異國開始工作的朋友,沒有多想什麼,我問她會不會不習慣在台灣的工作和生活、老闆對她好不好。

她看著我,戲劇化卻又那麼真實地,眼裡蒙上了一圈水霧。她很快地擦擦眼淚,跟我說聲抱歉,說因為「那件事」是在幾天前發生的,她到現在只要想到老闆,就會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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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年三月,我來台灣就滿一年了。

我的家鄉在菲律賓一個靠海的村落,我爸爸是個漁夫,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泡在水裡度過。每次游泳我都想像自己是隻美人魚,一浮出海面就會看到落難的王子,接著我們會戀愛、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是,當然啦,這樣的機會一次都沒有。

我在二十歲的時候交了第一個男友,他長得很帥、很受女孩子們喜歡,那時還很年輕的我也不意外。很快地,我們有了一個女兒,但沒過多久他也出軌了,所以先前說要結婚也就不了了之。我的女兒很漂亮,集結了我和她爸爸的優點,臉蛋尖尖的、眼睛圓圓大大的,真的好可愛,我的家人也一直和我說可以讓她去當模特兒呢!

女兒長得很快,我在她三歲的時候就開始出國工作,先後去了四個國家。我都是在契約結束後短暫回菲律賓見她。上次見到她是三年前,那時她已經到我的肩膀了,現在,她應該已經和我一樣高了,應該是吧。


照片僅為示意,非本人。攝影|Chace Lin、Kenny Mori;圖片 | One-Forty 提供

讓女兒過好一點的生活,是我唯一的希望

女兒也很聰明,她每學期的成績都是九十幾分,這一定是遺傳我的!我小的時候呀,每天上學都遲到,因為我上學前要先幫家裡賣魚、賣完才能去學校,即使這樣,我的成績還是很好。只是家裡太多小孩了,高中畢業的時候,媽媽很抱歉地對我說沒有辦法讓我繼續唸大學,不然,我應該也會讀得很不錯吧!

現在,我把希望都放在女兒身上,我希望她可以無憂無慮地讀完大學、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不要和我一樣辛苦,一直在國外工作,被人家欺負也不能說。

我在女兒三歲的時候就決定出國工作,因為菲律賓的薪水真的很低,像我只有高中畢業的話,一個月的薪水最多也才台幣一萬而已。但我要自己養女兒、加上我的爸爸媽媽很老了沒辦法工作,所以我需要更多的錢撐起我的家庭。

我第一份在國外的工作做了四年,我的工作是照顧他們的小孩和整理房子,雖然很少有休假但我還是做得很開心,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小孩呀!他們就和我的女兒一般大,我照顧起來也更用心。

我本來想在那個家庭繼續做下去的,只是當契約結束時,女主人把我帶到房間要我把全身的衣服脫掉,內衣內褲都是,他們要確定我沒有帶走他們家裡的任何東西。我照做了,他們後來才跟我解釋是因為家裡另一個菲律賓移工有偷東西、所以他們才這樣再三確認。我那時很難過,覺得自己不被信任和尊重,所以我拒絕他們續約的提議,決定到其他地方工作。

換了幾個地方,最後我選擇了台灣

我輾轉換了幾個國家工作,而當我聽說台灣的薪水幾乎是菲律賓的兩倍時,我很心動,咬著牙和仲介借了 80,000 披索就來到台灣。我的工作是到苗栗的一個家裡照顧阿嬤,阿嬤已經八十幾歲了、二十四小時都要臥床。我一來台灣就直接去醫院,因為那時阿嬤的情況比較緊急,於是我也在那裡住了好幾個月。

待在醫院的時候,那裡的護士小姐教我很多東西,像是餵阿嬤吃飯的時候要從鼻胃管一點一點地餵、也要確定她的姿勢不會被嗆到;還有幫阿嬤洗澡的時候要先把她固定在椅子上,不然阿嬤滑倒的話就糟糕了。這個工作是我從來沒有做過的,很不簡單,但我還是很努力地學。

我覺得阿嬤很可憐,因為她自己的小孩都不願意碰她。我很尊重老人家,我的動作都輕輕的、從來都沒有嫌棄她。我這麼做不是因為我很有愛心,而是我希望我自己老的時候,也能被這樣好好對待。


照片僅為示意,非本人。攝影|Chace Lin、Kenny Mori;圖片 | One-Forty 提供

「我很漂亮」不是侵犯我的藉口

後來阿嬤情況比較好了,我們就回到她苗栗的家,家裡還住著阿嬤的兒子和他的太太。他太太每天早上六點出門,晚上十一點才回家,我基本上都沒辦法遇到她。阿嬤的兒子沒有工作,每天待在家裡,我到他們家的前幾天他都一直盯著我,我心想他應該是要確認我有沒有好好照顧他的媽媽吧,因此,我也很努力地做好我的工作。

但我不知道的是,他是有意圖的。這個男人安分了一陣子,後來就開始對我上下其手。在我自己的房間、在阿嬤的病榻前,他會把手伸進我的衣服裡,摸著我的腰和胸部,不管我怎麼哭喊或打他都沒有用。

於是,他就這樣在自己老母親面前猥褻了請來照顧母親的看護。我每天都沒有辦法睡覺,我希望這個惡夢快點結束,但他卻越來越肆無忌憚。

「因為你太漂亮了,還有妳的身材太好了所以我忍不住。」、「我的太太很忙,都不能滿足我。」你能想像嗎?這就是我的前雇主對我說的話。有一次仲介打來要問我一些事,在我講電話的時候,前雇主的手還一直在我的胸部和私密處游移,我那時邊講邊抖,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是不是以為,他花了錢請一個外國人來照顧他的媽媽,而享用這個人的身體是他額外的福利呢?


攝影|Chace Lin、Kenny Mori;圖片 | One-Forty 提供

即使是夏天,我每天都穿著長袖長褲、不想讓他摸到我的皮膚;我沒事就盡量待在自己的房間,但他還是會溜進來撫摸我。我在這個家裡沒有放假、我不知道能對誰說;我也想過要告訴他的太太,而我幾乎都碰不到早出晚歸的她。

但我想,就算我有單獨和她說話的時間,我也不敢說,因為我很擔心她和她的丈夫是站在同一邊的、也擔心自己會因此被送回菲律賓,所以那時,我選擇了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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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被性侵,就真的來不及了

有一天,我趁著前雇主在忙,我就用家裡的電話打給仲介、請他們來救我。讓我很難過的是,他們對我說:「沒關係啦,妳再忍忍吧,至少妳沒有被性侵。」但是,等到我真的被性侵就來不及了,不是嗎?

後來,我只好找機會打給 1955,請他們來帶我走。因為我來台灣的地址登記在別的城市,所以他們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我。前雇主知道我申訴後他很生氣,他寫了一張紙叫我簽名,但我沒有簽,後來我才知道上面寫的是要我承認我說謊、說他根本就沒有侵犯我。

前陣子,我被安排出庭指認他,我不知道他究竟會被判刑多久,但多久都沒有用,我的心是沒有辦法修復的。

我永遠不會和我的家人說我在台灣的經歷,因為我知道他們會很擔心、要我立刻回菲律賓。可是我還不能回去啊,我借的 8 萬披索仲介費,加上利息後總共要還 12 萬,如果我回去了,這些錢要什麼時候才能還完呢?我只能告訴家人我一切都好,而我會把這件事情當作秘密,希望時間能慢慢修復我的傷口。


攝影|Chace Lin、Kenny Mori;圖片 | One-Forty 提供

我正在等台灣政府給我新的工作簽證,這段期間我每天會看點書;也開始學點中文;在晚上的時候我會給女兒打電話、聽她說學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會因為前雇主的事情而討厭全部的台灣人,因為我很清楚讓我痛苦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只是,當我走在路上、看到和他一樣年紀的男人時,我還是會不自覺地發抖,但我會努力地、慢慢地克服這個問題的。

現在我只希望我能順利找到新的工作、也希望新雇主能夠合法地對我。我打算在台灣多賺幾年的錢,把仲介費都還完、讓家裡過上好一點的生活,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老闆是不是以為花了錢請一個外國人來,而享用這個人的身體是他額外的福利呢?

這是 Millie 的疑惑,也是在許多移工在台灣遇到的困境,職場性騷擾、性侵害的情形,自然不限於特定職業或性別。而自移工政策開放以來已經將近 30 年了,數百萬的東南亞移工來來去去,在工廠、漁船、或在家戶裡,與台灣人一起撐起許多產業的運作。當以女性為主的家事移工們進入家戶時,與雇主相處好的如同彼此的親人;而當她們受到欺凌時,深鎖的大門卻有如囚禁的籠子,阻斷她們和外界的聯繫。

「妳是不是穿得很暴露?」、「妳為什麼要隱忍?」、「妳為什麼不求助?」檢討受害人的話語形同二次傷害,刺傷這些懷著夢想而來的異鄉人。有的人選擇站了出來,為自己、為許多散落在台灣,遭受相似際遇的移工發聲。Millie 是其中一位,一路走來並不容易,但她還有夢想、不想放棄,願意給這個曾傷過她的地方,一次彌補的機會。

One-Forty 從 2015 年成立至今,因為看見這些移工的困境與需求,致力於用「教育」來翻轉這些人的處境,在這條不容易的路上,推他們一把,讓他們能夠撕下「移工」的標籤,勇敢做夢、成為自己,並透過累積有用的知識技能,將這些夢想化為行動,回鄉後為自己的小孩創造更好的生活。

就像 Millie 一樣,讓女兒過好一點的生活,就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支持移工教育計畫,加入贊助人 VIP 俱樂部,成為移工在台灣這段旅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