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孩子的第十八條染色體出了錯,醫生說,那是愛德華氏症,即便生下來,對孩子很辛苦,可能癱瘓,可能腦部有狀況。後來,送走肚子裡的孩子那天,才知道,一份愛裡面,也有它的宿命。

「如果羊水檢驗出來,染色體有問題,基因突變,這個心臟問題就不會是唯一的問題,那時候,應該所有的醫生,都會建議終止姙娠。」

我問,「如果不把孩子生下來,接下來該怎麼做?」

「引產。」醫生眼神裡沒有一絲閃躲:「妳生過一次孩子,這個會容易一點,一天之內應該會結束。」

我沒有哭。我跟先生說:「如果寶寶真的不行,有多重問題,這個痛苦就讓我來面對。」

彼得沒說話。我繼續說:「請不要覺得這是最糟的結果,所有的結果,都是好結果。」

晚上睡覺前,我靠在床邊跟兒子說話。

我:「媽媽,有時候心情很難過,覺得想哭⋯⋯。」

羅比:「是因為,因為爸爸罵妳嗎?」

我搖搖頭:「不是。」

羅比:「那,有,有誰罵妳嗎?」

我:「也沒有⋯⋯我只是過得不太順利⋯⋯」

只有三歲的兒子,這時用非常正直的眼神看著我,「妳沒有錯,就沒有關係,不要難過。」

我:「啊?」

羅比給出肯定句:「有人罵妳,才是有錯。沒有人罵妳,就是沒有錯。」

我:「喔,可是我偶爾還是會難過⋯⋯」

羅比淡淡表示:「別,別難過了,妳沒有錯,只是,不順利而已⋯⋯」

一份愛裡面,也有它的宿命。

半夜,婦產科醫生傳了簡訊來,「難以啟齒,非常遺憾。」醫生說,他收到羊水檢查報告了。

直到隔天早上,我才看到簡訊,我走到廁所,一大清早,先生正在刷牙,一面用另一隻手在玩手機遊戲。

「你在幹嘛?」我問。

「刷牙啊,」他一副很理所當然的表情。

我開不了口,接著彼得漱漱口,走到廚房,「我幫妳熱了滴雞精,等一下就可以喝。寶寶心臟要長肉⋯⋯」

這時我才轉頭,告訴先生剛剛收到的訊息,我不會忘記,他站在那裡,端著雞精,一動也不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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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做了最後確認,第十八條染色體出了錯—愛德華氏症。下午,就住進病房,開始引產的程序。我打給媽媽,在電話裡哭,媽媽只說,「妳不要怕,知道嗎?不要怕。」

門診醫生說,寶寶周數比較大,出生後可能還會活著,與其這樣掙扎,我們從肚子先打一針,讓寶寶心跳停止,之後再去病房等生產。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

醫生安靜地看著我。

「我可以等,等寶寶自己生出來嗎?到時候,到時候再看看⋯⋯」

醫生緩緩地,用堅定的口氣說明:「這是愛德華氏症,寶寶不一定能活著生下來,會死在肚子裡,就算生下來,預後很差,可能癱瘓,可能腦部有狀況,會有很多問題,預期壽命只有幾天或是幾個月,對孩子也很辛苦。妳知道嗎,婦產科這些先進的技術,妳做的所有檢查,就是要抓出這樣的胎兒缺陷⋯⋯這個時候,妳要面對⋯⋯妳要去面對⋯⋯」

我不說話,抿著嘴,我知道醫生是對的,可是我想要反駁,我就是很想要抗議些什麼,只是議題不明。

「不然,妳再想一下,門診結束之前回來。」醫生接著補充,「在這之前,你們可以先去吃點東西。」

醫院樓下有一間親子餐廳,我們點了草莓霜淇淋,胎動還在持續。

維基百科寫著:愛德華氏症,發生率約為八千分之一,為無法治療之疾病,有生長遲緩及嚴重缺陷,因此在懷孕早期即會自然流產,如果能超過十周的胎兒也有百分之八十五會在出生前胎死腹中,只有約百分之十五的胎兒可能存活到出生,有水腦、心臟缺損、肚臍膨出、腎水腫、握拳的手等,出生後的嬰兒有半數會在一周內死亡,百分之九十在一年內死亡。基於優生保健及保護母親的理由,只能建議母親終止懷孕。

冰淇淋送上桌,粉紅色的圓球。

「我們倆,大概是吃草莓霜淇淋的人類中,心情最差的。」我說。

那一針扎下去,我知道我失去她了。

我走出診間,走進廁所裡,把門鎖上,趴在門板上。

曾經聽過別人說,至親離開,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他走了,終於我對這句話,有深切的體會。

醫護人員輕聲細語地把我送進病房。每個敲門進來的人,都對著我們,露出遺憾的表情。

有幾個文件要簽,其中有一張死胎證明,護理師輕輕地把葬儀社的名片推了過來。

我本來已經做好為寶寶赴湯蹈火的準備,可惜沒有機會。

一夜的陣痛,早上九點二十五分,我用力兩次,她便輕易地隨著羊水一起出來,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面。

護理師問,妳要抱抱她嗎?

我先是拒絕,便遠遠看著寶寶裸身躺在旁邊的小床上,紫色的皮膚,小巧的側臉,動也不動。

「還是,還是讓我抱一下吧。」

她被粉紅色的毛巾包起來,像隻泰迪熊一樣送進我懷裡。

泰迪熊都長好了,有高高的鼻梁,細細的睫毛,瘦小的身軀。

我一時語塞,只好跟寶寶說了一樣的話,「妳不要怕,知道嗎?不要怕。」

三十五歲的我,和六個月的妳,我們這樣抱著一起,是不是也算有始有終。

我跟寶寶說了再見,下一次,希望妳也有哭。

我被推出手術室,身分變成了死產產婦。在凝重的氣氛裡,我們開了第一個玩笑,就像術後放了第一個屁。

起因是一場演唱會,幾個月前就買好了票,陳曉東,我少女時的偶像明星,但演唱會跟引產的那一天,是同一天。孩子沒了,我本來執意要去,讓妹妹陪我,當作好轉的第一步,當然沒人支持。

爸媽來醫院探望,我跟爸爸說,還好沒去,本以為自己沒事,但下床走了幾步,便天旋地轉,看到旁邊的人,都有殘影。

爸爸回答:「那妳真應該去演唱會的,別人只看到一個陳曉東在台上,妳可能看到一百個,多賺啊。」

我帶著這個笑話與疲累,在深深的夜裡,無夢地睡著了。

寶寶,我會替妳活著的,本來準備給妳的機會,先放在我這裡。

生活不會總是無情,只是不順利而已,我想會有別的好消息要來。

我還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