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八仙塵爆火吻後的勇氣女孩,陳寧,看過地獄仍然對世界保有希望的影響力從何而來?2018 全球女性影響力論壇,將與你分享陳寧的勇氣故事。

文|陳寧

我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兩個月來,反覆塗抹的藥味、敷料潔淨的味道、煙硝臭味,還有傷口上的滲液,混合著血味⋯⋯好複雜的氣味,但卻堆疊出這兩個半月來所有的記憶,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居然已經這麼久,沒有洗澡了。

好想好好洗個舒服且潔淨的澡,真的好想!

曾醫師告訴我,是時候了。他說台北市的水,比什麼地方都還要乾淨。他說要經常用清水沖洗傷口,才能降低傷口上附著的細菌。所以千萬不要告訴他,因為怕感染,所以不敢洗,這樣他會想知道是誰告訴我這錯誤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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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大陣仗

嘗試洗澡的那天,對我們而言是一件大事。爸爸、媽媽、妹妹,大陣仗的全員出動,就像伺候貴妃入浴似的。所有沐浴後可能會使用到的物品,包含吹風機、大浴巾、藥膏、紗布、乳液等,在病床旁排放了一整圈,就是為了避免大家因手忙腳亂,而讓我著涼或感染的局面。

我帶著既開心又膽怯的心情,褪去了病人服,下床,再走進病房的浴室中,以屁股坐在浴缸外側,雙腳跨放在浴缸內側的姿勢固定自己,這樣雙腳才不會太不舒服。

由於在乾燥狀態下撕扯紗布,及清除已和傷口黏死的敷料,會有剮刑般的撕裂之痛,所以我們選擇開啟微弱的水龍頭,先慢慢地將紗布寸寸浸濕,先撕去第一層,再撕去第二層。待上身的紗布整個褪去後,再換下身的紗布。

此時映入眼簾的是,我受傷後完整的軀體。

上半身自己癒合的燒傷部位,已經開始增生疤痕組織,它們處處呈現紅色、隆起、微硬的狀態。

不過我知道在表皮底下,仍是個因受傷而紊亂、亢奮的世界,好像只要多給一寸空間,疤痕就能把人變得不像人,皮膚變得不像皮膚。

我仔細查看全身的皮膚,光是一隻臂膀,數一數,就有四、五個硬塊,面積有大有小,更不要說全身,彷彿皮膚的大地上開出數十個片狀的紫紅色森林和小丘。我沿著沒有受傷的皮膚摸到疤痕,再摸到沒有受傷的皮膚。好多的點點、凹陷、突起,還有快要破掉的水泡。

護理師說我可能是易長水泡的體質。我二度燒傷的部位,光是睡覺時翻個身,一起床後就會冒出十幾粒水泡,像是一堆噁心的葡萄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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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腳傷得最深

至於下半身的部分,我的左腳黏了一大塊,如牛皮革質地般硬的痂皮。醫師說這要慢慢清理,因為一時半刻是弄不下來的,除非清創植皮。我凝視它,並想著:「這地方一定傷得最深,所以它到現在還在防備著!唉⋯⋯沒辦法,我的雙腳可是直接觸地在火場上奔逃啊!」

這是全身上下最後的百分之三了,是最後未癒合的燒傷部位,所以我將帶著這塊甩不掉的皮革一同出院,是必然的。

百分之三以外的雙腳部位,說實在的,也滿慘不忍睹。所謂植皮手術,通常是自傷者的頭皮,或其他完好的部位取皮下來,然後將取下來的自體皮膚,透過機器,將其延展得更大張,以覆蓋於傷者大面積的燒傷部位,最後成為一大張,如魚鱗般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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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看到這張網了,它直接攀附在我整條右腿上,和其他皮肉長在一起。突然一陣地想吐,且魚鱗腿一經細看,發現疤痕組織好似也開始增生了,使鱗片輪廓更加明顯,彷彿要跳出來一般。

又是一陣暈眩和疑惑:「會不會是醫師不小心忘了把新聞上說的魚皮,還是屍皮拿下來?嘔⋯⋯」

我速速沖洗完自己。三個家人小心翼翼地在後頭接駕,攙扶著我走出浴缸。此時妹妹突然說:「咦!這好像一個手環喔~」原本我全身上下骨頭最小的手腕,也是我所自豪的,現在卻很徹底地長出一圈環狀肥大的疤痕。我聽到了好難過,頻頻問她:「蛤⋯⋯真的嗎?真的很像嗎?」

洗完澡後,身體是比較舒服了,但心裡又再次被強大的失落烏雲所籠罩。

我真醜。爸媽如此辛辛苦苦地把我生養長大,我到底是怎麼把自己傷成這個⋯⋯鬼樣子的?就是一個怪物啊,快要能夠回家了!但這樣的外貌又該如何繼續生存在這個處處以貌取人的社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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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媽已簽了無數「放棄急救同意書」

洗完澡的當天,我第一次下床,去探望了丹丹。

兩個月了,本來那天的場景應該是要這樣的――如同以往的聚會或小旅行結束了,我們轉身離開舞池,沖洗並換好衣服,回置物櫃拿包包。再一同搭上八仙樂園的接駁車,返回圓山捷運站。再從圓山捷運站,搭公車回內湖,到內湖時,我再好好地站在她往汐止方向的公車站,與她道別:「拜拜!下次見唷。」

但事實是――我們以混亂又痛苦的形式分開,分別被送離那個白天都還充滿歡笑回憶的水上樂園。

兩個月了,這段時間,只能各自堅強,只能在病床上透過睡前的祈禱,請求上蒼庇護我那五個朋友可以度過難關,然後,再想像著下一次相聚的光景,將會是多麼地讓人感慨,但又是多麼的讓人覺得可貴。

我戴上幾何圖形的小圓帽,雙腿纏繞上彈力繃帶,坐上大學同學腿腿及小熊為我固定好的醫院輪椅。一個轉彎,來到了手術室外的中央走廊,再一個右轉及左拐,不到三分鐘,我便抵達了丹丹位於燒傷中心的病房。

「不到三分鐘的距離啊⋯⋯」我凝望著掛在牆上的病人資訊卡,上面寫著蔡丹綺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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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的媽媽和妹妹面容憔悴。她們說燒傷中心的加護病房一天只能進去探望傷者三次,而第一個月,全家人幾乎天天輪班,在走廊外的椅子上過夜。因為每隔兩天,丹丹就需要進手術房。

她們已經簽了無數張「放棄急救同意書」。一直到現在,丹丹還是需要反覆接受高頻率的水療及植皮手術,而且為了幫助她能夠規律呼吸,她還接受了喉嚨氣切手術,所以目前沒辦法和大家說話。

我能夠想像加護病房的傷者及家屬有多辛苦。我住在普通病房,家人還能常常陪在身邊,為我打氣、陪我吃飯。但是醫療團隊為了給予更嚴謹而安全的治療,加護病房傷者需要被隔離,除了每天三次的探病時間外,你想他們的家人能夠放心走開,好好地回去上班嗎?正常的生活,在其中一個家人倒下的那一刻,往往已經消失得毫無蹤影,也沒人會再去顧慮那些事物了。

「只要妳能夠好起來,只要妳能夠留下來,繼續陪伴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人好好地就好了,所以求求妳不要放棄,我們還有好多事情,還沒一起去做⋯⋯」我轉頭看看後方走廊上,所有家屬都面容憔悴、眼神疲憊地等待。不知為何,這段無聲的話語對映著他們,在我耳畔間迴盪。

我只能不斷用力的微笑

此時,一位護理師拿下口罩,走出鐵灰色的鋁門,呼喊:「可以探望病人了!」大家的動作突然間一致了起來,紛紛起身走向置物櫃,熟稔的換上隔離衣、帽,似乎沒有人會忘記這個必要的動作。大家著裝完畢,再魚貫進入加護病房,進到那個屬於自己寶貝的窗簾後頭。

丹媽進去前,就先告知我們,進去後,要先徵詢丹丹的意願。如果她今天想要見客,才會拉開窗簾,所以我們靜靜地等待。希望眼前這道綠色窗簾,能為我們敞開。

因為隔離窗戶是完全密封、厚實的,所以我們幾乎聽不到另一方的聲音,後來過了五分鐘,門簾才被丹妹拉開。丹丹的臉映入眼簾,她的身體被電動床搖得半高,臉龐因為點滴的注射,顯得浮腫。

丹妹低頭,拍了下她的肩膀,跟她耳語了幾句。此時,她的正臉才緩緩轉過來,眼神木木地看著我們,喉頭及鼻子都各接了一個管子。隔了一扇窗的重逢,小熊大動作地手舞足蹈了起來:「嗨~丹!陳寧,妳可以透過那個對講機跟她說話喔!快快~」

我急忙地請腿腿幫我把輪椅往對講機方向推了些,雙腳踏定在地板後,便緩緩站起身,手指壓著對講機的按鈕說話:「丹~妳還好嗎?我是陳寧!好久不見了,好想妳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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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丹丹的眼神還是木木的。我看見丹妹和丹媽在窗戶另一頭,同時近距離和她說話,可能是在替我補充說明。「我知道每天換藥手術都很痛、很不舒服齁!我也是啊,每天都需要忍受好多事情,我也是這幾天才開始學走路的喔⋯⋯雖然剛開始有點難,因為受傷的手腳需要透過復健,才會慢慢恢復功能,不過我相信妳不久後一定也可以的,啾~等妳出來後,我們再一起復健好不好?」

感覺胸腔有點緊,呼吸變得不均勻。

我太怕自己哭出來了,所以只好更用力的微笑。此時丹丹點點頭,手緩緩地抬了起來,和我揮了兩下。她的身體變得好瘦好瘦。

我們寫給丹丹的,希望鼓勵她要抱持著希望,因為我們會陪伴在她身邊啊。
我們寫給丹丹的,希望鼓勵她要抱持著希望,因為我們會陪伴在她身邊啊。圖片|作者提供

看見她聽見,並回應我的話了,那種開心無法言喻。我和小熊用手圈了兩個大愛心,像傻子一般地笑著在頭頂上方比劃。

在那幾分鐘裡,說也奇怪,好像沒有感覺到雙腳的刺癢,又或者我的心裡、眼裡都在注視丹丹,希望她能夠聽到我說的每一句話,想讓她知道,我只是先替她去前方探一探路。窗外的世界是有希望的,只要繼續堅持下去,我們不久後就又可以坐在一起說笑的。所以不要急,不要怕,不要放棄!

後來我向丹丹提及,如果沒有意外,我下週就會出院的事。她的眼神變得好像在讀些什麼,但又空掉了。我好怕她會失望,所以急忙說只是終於可以回家住了,但之後還是要天天回來醫院復健,到時候會常常來看她,不要心急!要相信醫護人員,配合醫院的治療進度,很快就換她出院了。

但她的眉頭和嘴巴此時嘟了起來,像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