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書摘,作者馬欣寫《階級病院》從納粹的歷史事件,看邪惡的養成在於從眾。

如果我們對惡一無所悉,對善的陌生也將一如過往。

他一早如平常日子起身,這一天,這個「他」很可能變成歷史上惡名昭彰的「加害者」。然誰也不知道,甚至包括他們自己,他們的鄰居也覺得他是個奉公守法的好人,他的妻兒也沒真正懷疑過他們的日子是否染上了血腥味。任何邪惡的災難都是從一群人「日常」的行為開始,一些納粹士兵、某些告發猶太人藏身處的老百姓,很可能在那個時空,都像個篤實的好人,做旁人覺得正確的事。甚至他們很可能在用餐前也會祈禱上帝的賜福。

當誤認某些「惡」是為善時,那作惡的人有可能每天都睡得香甜。如果將心理學家榮格所說的「第二人格」(不容於社會多數意見的本性)收藏好,或甚至像對待影子一樣遺忘了「它」,像忘記帶自己靈魂出門的人,或發現這樣比較方便,靈魂一旦掛在屋內,彷彿不稱頭的雨傘,可能就此在那裡長灰,誰也沒有發現它的不同,它也習慣了。那麼納粹軍官有可能從頭到尾都以為自己是一個「好人」。

如村上春樹所直言過的:「有流行的惡,也有流行的善」。訴諸於群眾恐懼中的善惡判斷,造就了所謂當時「流行」的標準。如今又何嘗不是?歷史循週期而來,從不會錯過任何人性的線索;歷史是人性的跟蹤者,隨時發出「嘶嘶嘶」的吸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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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納粹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方,就是它昭示社會有可能陷入集體瘋狀態中。如張愛玲筆下形容戰爭裡的人們,在長凳上打盹,雖不舒服,但總也睡著了。而他們周遭的日常仍陽光清朗、無異狀似地過日子,沒有誰的不幸真被晾曬出來,人們將多數決即是好人的樣本當標準。然正因為是多數人的瘋狂,你甚至以為邪惡到毀滅另一種族是「正常行為」。

關於「邪惡的養成」,可以從各類納粹主題的電影中看到清晰脈絡。如由導演希區考克擔任剪輯的紀錄片《安妮的集中營》,在二戰終結時,高達三萬多具屍體堆疊成山,居民雖知道附近有集中營,也會看到遠方焚化爐的烏煙,但對照自己社區的綠草如茵、牛羊處處,沒人想得到,或難以想像近在咫尺的「地獄」到底是什麼樣子。

直到戰爭結束,看到集中營屍堆後,四周居民啞然。一如電影《沉默的羔羊》裡漢尼拔醫生問探員史達林說:「妳心中那些羔羊如今還有在啼哭嗎?」其實也暗喻著只有史達林還在啼哭,有些人(羔羊)即使直覺性地哭叫,但未必知道自己被關在籠裡。如美國作家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在肯陽學院對畢業生演講時所說的故事:「兩尾年少的魚兒,遇到一尾年長的魚,年長的魚打招呼說:『早安,孩子們,今天的水怎麼樣?』,年少的魚之後終於忍不住問:『水是什麼?』」人不見得知道自己置身在什麼樣的時空處境,多數時是像羊群般跟著前一個走,而漢尼拔問的這問題,多年後,回應的卻是電影《黑暗騎士》的小丑。他輕快地說:「當一切按照計畫,就沒有人會恐慌,無論計畫有多麼恐怖。」


圖|《黑暗騎士》劇照

在世道混亂的時候,多數人只能倉皇地「斷尾求生」,斷的就是與眾人不同的「第二人格」。有人會開始掙扎痛苦,有人能成功割捨那背對眾人的一面。如電影《為愛朗讀》以「加害者」身分受審的漢娜,你無從分辨她的善惡,能確定的她只是血肉之軀,身為納粹奧茲維區集中營守衛的她,每天篩選猶太人進毒氣室,但卻對染病而在街頭不支的男孩伸出援手,一生渴求文字的救贖。請囚犯為她朗讀,最後卻寧可為隱瞞不識字的真相,替其他人承擔加乘的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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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麼看這個加害者?原為車掌的她,深深以自己的不識字為苦,碰到點菜單時畏懼著周遭人的視線,人是可以這樣卑微的。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有勇氣離群,有人是如此害怕自己的「不同」。

另一部《惡童日記》,雖不是在講猶太受害者,但故事發生在一九四四年,納粹統治的末期。因戰火與父母分開,一對兄弟逃難下被迫與外婆住在小鎮。為了活命,那裡的小孩什麼都吃、什麼都騙,痛罰自己、刻意挨餓、讓自己的心裡長出厚繭來消除任何期盼,甚至要殺死了內心另一個自己,才能不帶希望的、本能性的、務求像牲畜一樣的活。

原著作者雅歌塔克里斯多夫(Agota Kristof)表示看了許多二戰中的孩子,而寫下這套書。那些本能性地剝離了自己的心,產生幻覺而活著,靈魂被拆得四分五裂,雅歌塔像人心殘渣碎掉的寫法,反映主角逐漸以人格解離來相對這世界價值的崩潰。

只怕一點人的自覺跑進來,就成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吧,前半生瞬間土崩瓦解,連點存在過的遺跡都找不到。這是許多歷史事件之後人們無法再對話的原因。而希特勒是個操縱木偶的人,見人窮了,就餵他們夢想、灌食自己的夸談,讓信奉納粹的人都去了一個無名境地,以邪教的方式進行催眠。

導演漢內克曾拍攝《白色緞帶》來呈現二戰前的人性心理,是如何埋下納粹的種子。他聚焦過度崇尚純潔,以善良為表演秀的小鎮宗教文化,造就大人的偽善風氣,這樣刻意節制的環境,日漸讓小孩輕視善良的價值,以為善都可以偽裝,遂讓孩子們步上投機主義的人生,引來希特勒這樣的投機者,造成了人類集體且感染力極強的瘋狂。

從眾這件事,原本就是善惡難分的溫床。

其實並不陌生吧?《白色緞帶》中的納粹本質並沒有在世上消失,我們也仍然生存在一個投機掛帥的世界。善的喬裝仍可以如此輕佻,邪惡仍在滋長,尾隨的歷史總披上夜衣屏息以待。某個納粹軍官的心態非單一事件,它只是時機點上因戰敗可被議論,其他的如哈薩克曾在蘇聯解體前,犧牲那裡的人們,做了四百多次核爆實驗、敘利亞在國際利益中被犧牲的悲劇等。我們仍在陽光明媚的早上,相信著從眾的我們未來沒有更歇斯底里的一天。

人啊其實,對善惡的陌生一如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