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mazing 寫【回家路上】專欄,看見每一個尋根的靈魂,如何在故事裡找到自己。這趟與父親的和解旅程,我曾怨過恨過,但最後依舊選擇愛回自己。

回家,最簡單也最困難,最遙遠卻又最渴望。我們尋覓一生,找一個安放靈魂的所在,要經過什麼才能到達?書寫下這些尋根療癒故事,告訴你在這條路上,我們都不孤單。

這是第一次,她聽爸爸說家族的故事,感覺就像在看《一把青》那樣的歷史大片。

那是她從未經歷,也未能想像的年代。

軍閥動亂時代的流離失所 

父親的老家在大陸河北,家族世代經商,長途跋涉到西北關口與邊境族群交易,常常一趟就是三、四個月,路途險阻,許多家人都曾碰上匪盜、天災而魂斷異鄉,到了祖父那一代,家族就不再讓長子承擔這個風險,因此祖父就去當了公務人員,原以為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可當時正是軍閥割據時期,各方勢力稱雄稱霸,社會動盪不安,有一天,祖父被派去出公差,就再也沒有回來,在那個時期,該上哪裡找人都不知道,就這麼被時代驟變的巨浪消噬。

沒隔多久,父親 12 歲那年,祖母也因為一場難產去世,那時什麼也不懂的他,突然被叫進房間見母親的最後一面,他看見床套被單上滿是豔紅的鮮血,臉色慘白的母親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大人們跟他說:「媽媽走了,去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了。」他就像被削掉了一半的靈魂一樣,一下子失去了父母,成為他心中永遠的痛。

父親一邊哭一邊回憶,當時因為社會實在太混亂,地方上跑出許多盜匪,後來還闖進他們家劫掠,把所有看見值錢的珠寶、器皿、古董全部都搶走了,可是最讓父親痛徹心扉的是「他們拿起一個罈子就往地上砸,但那裏頭是我母親的骨灰,我看著母親粉碎一地,任他們在上面踐踏踩爛,我怎麼哭喊都沒有用,連她的骨灰都救不了,那景象真的一輩子都忘不了,每次想到就難過。」

父親已經高齡九十,而且有些失智了,講起兒時最苦痛的回憶,依舊老淚蹤橫,刷滿整張皺摺的臉。

這是從小被軍人父親嚴格打罵的她,未曾看過的脆弱一面,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父親經歷過如此刻苦的生命。

這也是四十年來第一次,她與父親坐下來面對面好好說話。這條路,她其實走了好久好久。


圖片|《一把青》劇照

隱形乖女兒與堅強的兒子

小時候她對父親的印象,就是不苟言笑的嚴肅軍人,像個大將軍一樣指揮統御著家中的所有事物。

母親是地道的台灣太太,小父親將近二十歲,觀念傳統,以夫為天,認為女人最好的歸宿就是在家相夫教子,所以一嫁給父親,就辭職在家。

她出生後,雖然是女兒身,但是父親給她取了個男孩名,也用嚴格的軍事教育,把她當男孩子一樣教養、打罵,希望把她塑造成堅強獨立的孩子。可是對一個孩子而言,實在太痛苦,一點也沒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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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是她出生一年後,弟弟也跟著出世,但是弟弟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說他可能活不過週歲,父母親擔心得崩潰,全副心力都放在弟弟身上,圍繞在他身邊照顧。她成了一個被遺忘的孩子,想要父母的關愛,卻又知道弟弟比她更需要,她也想抱抱弟弟,可是知道他脆弱無比。她乖乖退居一旁,當個安靜的女兒,讓父母無後顧之憂照顧弟弟。

她還記得,幼稚園的時候,每天早上她都自己起床、梳洗、換裝,背起了書包,小心翼翼地開啟家門,不發出一點聲響,自己搭娃娃車去學校,她不想吵醒徹夜看顧弟弟的父母親,體貼得過於成熟。

母親總是跟她說:「還好我有你這個乖女兒,我才能專心照顧弟弟。」甚至還告訴她:「以後妳第一胎也要生女兒喔!女兒才會像你這麼乖幫忙家裡。」她其實聽了很心酸,她沒有想要當個乖孩子,也沒有想要長女的這個角色,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自己壞一點,狠一點,也許還能吸引父母的多一點注意與關愛。但是母親的眼光卻未曾看向她。

四歲那年弟弟仍撐不過走了,心痛欲絕的母親在隔年又懷了第二個弟弟,出生時發現有一樣的心臟病,父母更是花了百倍力氣,全心全力呵護備至,她看著那場景,知道自己只能永遠當隱形的乖女兒。

在母親面前,她是個柔順的女孩,可是到了父親面前,她又被要求要做個強壯的兒子,不可以像女孩子柔柔弱弱,在社會上會被欺負的!父親總是嚴格打罵,不論她做錯什麼,或是考試不好,總是不問原因,拿起藤條就往她身上揍,用力矯正她的性格與行為。她從未閃躲過父親,或在他面前哭過,總是緊咬著下唇,用意志力熬過每次的處罰,她太過倔將,不要父親看見她的眼淚。

很小的時候她就暗暗發誓,等她長大後,就要立刻離開這個家,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去,獨自生活。

離家尋覓幸福的掙扎路

她不曾向父母明說自己的怨與恨,但是十八歲一到,就立刻帶著行李北上生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她覺得外面的空氣好自由啊!終於不用再期待父母的愛,也不用再努力活出他們的標準了,她要用力做自己,只當個為自己開心的人。

可是初入職場,她就發現自己跟想像中不一樣。她做事總是緊緊張張,不容許自己犯任何一點錯,給自己很大的壓力,發現自己表現不好的時候,就灰心喪志一整天,爛心情直接擺在臉上,讓人不敢靠近。她也不容易信任同事,當同事想要靠近,她整個人就像刺蝟一樣警戒起來,扳著張臉嚴肅地跟對方交談,無法與人輕鬆自然互動。她當然不想這樣,可是發現自己無法做到。

這一點在親密關係上,更是明顯且致命,她在二十九歲那一年結了婚,原以為終於構築了自己的家庭,真正要展開新的人生,可是她刺蝟般的性格,與不信任人的態度,使她與丈夫之間難以有真正的親密,他說她「過於獨立,太是倔將,什麼事都想自己完成就好」,兩個人的婚姻裡,還是習慣單打獨鬥,沒有人可以真正貼近她的內心。因為連她,其實都早已遠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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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到三十二歲,俗稱的土星回歸時期,是她人生最混亂痛苦的歲月,工作不順、婚姻崩解,她以為離了家一切就掌握在自己手上,她以為一定能開創出屬於自己的幸福,她以為自己的家庭一定比原生的美滿。但直到離婚那一刻,她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殘缺的人,在她心中一直有個大洞,那是從小對父母的怨懟,對自身命運的不平,對自我不夠好而得不到愛的絕望,怎麼努力掩飾遮蓋都騙不了自己這些不存在。


圖片|《一把青》劇照

回頭望見傷口,陪自己療癒

生命摔了慘敗,狼狽至極,她才開始回頭認真看看自己,到底怎麼變成今天這樣子?那些所有的不安、不信任、倔將、偽裝,都是從哪裡來的?

她開始接觸身心靈,蹲低在每個生活細節中觀照、學習、修煉,在每一個差點被慣性憤怒、失落、受傷的情緒淹沒前,提醒自己先深呼吸一口氣,停下來陪自己待一下,然後問自己為什麼會被這件事激怒呢?對方哪句話讓她覺得受傷?從前有沒有類似的事件發生?慢慢慢慢,她陪自己看清了自我,更了解那些源於體內的憤恨與怨懟,其實都來自小時候的生命經驗,她從來不敢正視那些渴望,因為好害怕自己失望,可是終究得對自己誠實,承認自己好希望父母能好好看見她,好好關愛她,把她當一個女孩寵,讓她在他們懷裡撒嬌,不當那個乖女兒,也不用當父親要的強壯兒子,仍會被父母好好愛著、疼著。

家庭的課題擺在面前,但她卻沒有勇氣直接處理,知道裡面有太多的傷痛會直接觸發她的崩潰,所以選擇先學習不同法門的處事智慧,幫助自己建立一顆穩定的心性,最近,經過十年的學習,她覺得自己慢慢養成了一些底氣,才將學習的觸角延伸到了家庭療癒,知道生命的課題終究必須面對,才能真正走過、跨越。

課堂上,老師告訴大家:「我們談論家庭不是扯開傷口,而是出口,說出沒有辦法說出來的事,釋出情緒,你才有辦法真正放下,往下一個關口前進。」

並且請大家回去做功課,去問問爸爸、媽媽他們小時候是怎麼長大的?他們自己的父母怎麼對待他們?因為很多我們無法理解父母的行為,也許就來自他們自己的成長經驗。

要和父母對談,對她來說比起任何昂貴身心靈課程教的靜坐、冥想,都還要難上太多,可還是趁著過年回家的時候,找了機會湊到父親的身邊,問他關於老家的事。父親問她怎麼會想知道呢?她說就是從來沒問過,也沒聽他講過,想知道。父親本來還不太想說,可是她告訴父親好想知道自己的根源到底是什麼?於是才終於聽見父親小時候的故事,第一次發現父親脆弱的一面,第一次看見父親在她面前掉淚。她覺得更接近了自己的父親,也更能夠明白曾經歷失親、戰亂、離鄉的父親,為何會這麼嚴格教育她,他相信只有這樣,才能幫助孩子在遭受同樣的境遇時,能堅強活下。

父親的愛總是太隱晦,低調得讓人容易誤會。

她的確感謝身上一部分的堅毅,來自父親的教養,可是父親的陽剛要求,與母親的陰柔教育,其實讓她一直很混亂,像在光譜的兩端懸懸盪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其實我小時候,很想像其他女孩一樣穿洋裝呢,我吵了好久,可你就是不讓我穿,我很難過。」她突然想起這段往事,趁機向父親偷偷抱怨一下。

此時父親突然問了她:「那如果以後妳有了自己的孩子,妳想怎麼教他呢?」她頓了頓,回答:「我會允許我的孩子犯錯,讓他知道犯錯是正常的,沒什麼好怕的。」父親聽了點點頭,直說:「對,這樣比較好,這樣比較好,孩子也會快樂。」那一刻她聽懂了,父親其實在隱晦地承認過去的錯誤,她心裡一陣溫暖,默默收下父親的道歉。

沒想到父親又開口,對她說:「爸爸覺得很抱歉,小時候把妳打得太嚴重了,妳一定很痛吧。」她感覺有一陣電流突然穿過她全身,直直擊中她的心,她從沒想過這輩子能親口聽到父親說這句話,感覺身體裡有什麼糾結已久的東西終於鬆開,釋放了。原來這句抱歉,就是四十年盼望已久的通關密語,她繞了這麼遠的路,走過那麼多跌跌撞撞,要的也不過就是這樣的一種和解、圓滿。

她對著父親點點頭,眼眶一陣泛淚,笑容欣慰。原來只要願意回頭認識自己的根源,就有機會重新擁有傷痛之外的理解、寬容,與愛。接下來,她還想找時間跟媽媽聊聊,如果有可能的話,也想好好抱抱她,跟她說自己其實小時候一直渴望這麼做呢!

後來沒過多久,她去改了名,換下父親取的陽剛名字,選了具備陰性柔軟及智慧的字,還為自己挑了幾件優雅的長洋裝,在鏡子面前,欣賞漂亮可人的自己。

曾經她逃了好遠,對抗世界對抗自己,此刻,她做回一個愛自己的女人,與生命言和、放下,從今往後,只好好活出自己。